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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她沒用了,就丟在那邊吧。」

在冰冷的無瑕大理石地板上,我躺了將近四十七個小時左右。
鵝黃色的燈光柔和地打在我赤裸的身上,服飾店內播放的嘻哈舞曲是這齣劇的背景音樂,而我只是一名沒有觀眾注目的無名演員。

「這裡到底是哪裡?」

當我醒來的時候,人就已經躺在這個鬼地方。
關於任何可能促使我回想起為什麼會這樣的線索,一個影子都沒有。
如果無知也可以是一種生活哲學,那以前的我肯定會選擇用這種態度過活。畢竟能輕鬆的把日子一天天過完,並不是一件壞事。
但是,前晚從我體內汩汩流出的血液,讓我有不能抱著疑問而死去的想法出現。
於是我花了觀望兩次夕陽的時間,思索自己究竟半死半活在什麼地點。

我像極了惹人嫌惡的屍體,身上的腐臭味這麼告訴著我。乾癟的身體沒有多餘的力氣允許我去翻身,更別說是爬起來四處走動這種高難度的動作。
因此我這一兩天的視線,一直停留在眼前這家新開幕的連鎖服飾店。

服飾店內賣的是日本名牌商品,店裡有不少上流名媛,或是開雙B的紈絝子弟出入。
一天至少會有四、五百人的腳踏入擁有新鮮氣息的服飾店。

可悲的是,沒有人肯花一丁點的時間瞧我一眼。

一個人也沒有。 


(二)

我從出身的那年就是個啞巴。

然後又身負重傷到連「咿咿喔喔」的聲音也發不出來。因為無法發出聲音,也就無法向來來去去的路人們發出求救訊號,因此我只能孤等善心人士的解救。
服飾店播放的音樂突然換了另一種曲風。
店裡有一個踩著高跟的女孩子向我這邊走了過來,看樣子是要走出服飾店。
「拜託......救救我。」我在心中喃喃自語著。
「天啊!這什麼東西?還不拿去丟掉?」高跟鞋女孩咒罵道,匆匆從我的身體跨了過去。
她從我身體跨過的那一個剎那,人生中所有悽涼的畫面立刻從腦海中浮現。

我真的有那麼討人厭嗎?
我真的有討人厭到連拯救我都是一種罪大惡極的事嗎?

我停止思考這種令人傷心的事,不然我會馬上放棄生存在這個生病的社會,咬舌自盡也說不定。
也不能責怪這些人太冷漠、太絕情。
身處在功利主義為旗幟的社會,只要在原地停滯不前一秒鐘,別人就有可能一個甩尾遙遙領先了你的人生。
社會是現實的,而現實則是非常殘酷的。
誰願意浪費自己寶貴的人生,去關心一個素不相識、臥倒在路邊的「東西」呢?
我敢打賭,在我還能清楚思考的這段時間裡,絕對不會有人來搭理我。

除非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所謂的奇蹟。


默數了三千六百隻羊,從我身旁經過的鞋子不勝枚舉。
我從鞋子主人的步調觀察出一個普遍的事實:每個人的腳步都匆忙得不像話。
這麼匆忙是為了什麼?
是為了趕上回家鄉的最後一班列車,還是為了公司臨時召開的重要會議?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只知道,他們的腳步,很匆促。
腳步匆促到,根本來不及停下來援助我這個行將就木的「東西」。
他們的人生匆促到,為了到達自己的目的地,竟然將人類最珍貴的憐憫心捨棄。

我只能輕輕地嘆氣,這個社會真的太忙碌了。


(三)

我很喜歡數羊。

這一輩子最大的樂趣就是在一個固定的地方盯著來來去去的人潮,數著今天的我總共看到了幾個人。
所以當第四十四隻腳踩到我失去血色的臉上時,我索性放棄了求援。

說實在的,我對自己的過去一點都不了解。
對自己住在哪裡、父母親是誰、之前在哪裡上班、談過幾次戀愛這些屬於自己的故事,我一則也說不出來。
甚至說我的過去根本是一張白紙也可以。
而且,如果我活下來了,可能對自己的未來也不會有太大的期望。
只要想到自己活在一個你插我一刀,我也開你一鎗卻還要面露微笑的世界,我就覺得活著好累。

所以,就等死吧。

我想在失去意識之前,好好地數一次羊,這能讓我面臨死亡時,可以走得安詳一點。
輕輕地閉上眼睛,放慢了呼吸。


第四百五十二隻羊。


奇怪,有個畫面突然浮現在我的腦海,那是一個好不熱鬧大街,很多年輕人的地方。


第兩千七百七十隻羊。


我突然想起來自己曾經在那條街上的某家服飾店上過班。


第五千二百五十六隻羊。


我發現,眼前這家新開的服飾店,似乎有一些屬於我的短暫回憶在裡面。


第九千九百四十四隻羊。


當我注視到身穿名牌的那個女人時,我什麼都懂了。

 

原來如此。


(四)

眼前的光漸漸黯淡下來。

一個像是導演的聲音告訴我,要落幕了。
我數到了九千九百九十八隻羊,卻遲遲不敢往上數。
也許心底最深處的那一個自己,還是期待著有人能夠帶著關切的眼神跑到我身邊蹲下,幫我打個電話之類的。
就算只是打個招呼也可以。

誰來理理我,好嗎?

「姊姊,妳沒事吧?」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宛如天使一般。
我好想睜開眼睛看看她,但是疲憊的我已經做不到。
小女孩拍拍我的肩膀,她掌心的溫度親切地傳達到我的心,原本對一切都感到失望的心。
其實人性本善的,國小課本都這麼教過。
只是長大後的我們,被社會的規則給馴化了。
我聽不到小女孩的隻字片語。
從來沒有笑過的我,很想在此刻給小女孩一個溫柔的微笑。

謝謝妳,希望妳能保有自己的純真。

謝謝妳,地球上最後一個和我講話的人。


「妹妹,她身體斷掉了,沒救了。」一個穿西裝的平頭男從服飾店走了出來。
「那叔叔你怎麼不去救她?」小女孩天真地將頭輕輕歪了一邊。
平頭男微笑不語,只是向小女孩身後的婦女揮了揮手。
「晴晴,走了喔,爸爸他買好票了!」婦女拉著小女孩匆匆離去,消失在人海的另一端。
平頭男看著在走道上那具白皙的女性「屍體」微笑。
「店長,她要怎麼處理呢?」一個值班的女店員走了過來,綁著可愛的短馬尾。
「抬進去吧。」平頭男簡潔有力的回答。
「可是她只是個假人......」女店員欲言又止的,看著怪里怪氣的店長。
「抬進去吧,順便給她穿件過季的衣服,不然她著涼了。」平頭男轉頭就走,留下傻笑的女店員。
「店長,你真像個小孩子。」女店員嫣然一笑,還是把「屍體」給抬了進去。

 平頭男在走進辦公室之前,回頭望著店外的一切,不禁嘆了一口長氣。
「平頭店長,壞掉的模特兒我放你辦公室外喔!」女店員俏皮地說。
平頭男點頭,把「屍體」搬進了辦公室,任何人都不准進去的辦公室。

辦公室內,沒有半點聲音。
一具具白皙的「屍體」吊掛著,和剛才躺在店外的「她」一樣雪白。
而辦公桌上的女員工辭呈,又讓平頭男頭痛了起來。
「第九千九百九十九隻羊。」平頭男低聲說著,放下剛剛女店員放在辦公室外的那具女性「屍體」。

把辦公室內的電燈全部關掉,他熟練地把「屍體」用掛勾掛在牆上,然後坐在沙發上仔細欣賞。
那具「屍體」和其他的不一樣,她的白有種白裡透紅的美感,遠看就好像一個美麗而不能褻瀆的聖母畫。
辦公室牆上的時鐘,滴答滴答。
一具又一具的假人屍體,在黑暗中無聲的擺盪。
只有牆上的那一具,是作家也無法形容的美麗驚嘆號。
平頭男將女員工的辭呈撕掉,飛舞的紙片像是活生生的蝴蝶,可惜看不見。


「這個社會,真的太忙碌了。」黑暗中傳來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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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柿子蔡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