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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生命中最該讓人思考的問題莫過於「生為人,你為他人做過了什麼?」──馬丁路德‧金恩博士

7月25日,天氣一直是沒有陽光照射的陰。

屋齡高到讓我得尊敬它的公寓樓下,停著一輛外觀有些老舊的福斯T4加長型箱型車。
引擎還沒有發動的理由,所以還有幾格分針的時間讓我媽媽恍神。
這是我們跟親戚借來的箱型車,只因為民不聊生的景氣下,我們買不起自己的車。
我往車內狹窄的四角空間裡瞧,視線所及之處塞滿了這些年辛苦積攢下來的家當。
「東西都搬下來了,媽。」我喊叫,將最後一箱打包好的物品放入車內。
「嗯,去抱你爸下樓。」媽坐在駕駛座,臉上的五官沒任何情緒牽動。
我懂媽媽此時的複雜心情。
很憤怒,很無助,也很想要對這個世界大聲吼些什麼。
原本住公寓住好好的一家三口,一輛「臨時避難車」卻成了我們的新家。
坐在家裡喝著清玉的你,也許會問我為何要過得克難,然後拿著電視遙控器繼續轉你的台。
哼,我沒時間和你一樣,學人家盲從排隊買清玉。
跟機械人沒兩樣的政府官員為了可以帶來五千億的土地開發案,決定強行徵收我們生活三十五年的家。
一張A4大小的破紙張,居然擁有核彈爆發的破壞力,讓我們這些住了幾十年的住戶毫無招架之力,像極了在戰場上懼戰逃亡的士兵,四肢只能無奈地一路向北。
因為依法行政,公民課本上的某章節有教,如果為了社會大方向的利益為前提,國家可以強行徵收土地。

我去你媽的依法行政。

依法行政的人,都是一群沒有感情沒有表情的動物。
你們這些人告訴我,真的有所謂徵收的公益性?
我們這些小老百姓的損失可不是只有存款簿上的數字而已。
你們這些人告訴我,真的有那些強拆的必要性?
我們這些小老百姓要如何相信你們這些吃香喝辣的人,口中那唸唸有辭的官方版本?
你們這些強拆的行徑,真的有經過行政正當程序?
身為土地徵收的中央主管機關有審查過了嗎?
我們只知道,這塊跟了我們生活好多年的地方,就要被虎視眈眈已久的歪道給強姦了。

「哦?章先生,你們還沒搬完嗎?」穿著打扮頗為時尚的徐小姐,踩著輕盈的腳步出現。
徐小姐是我家公寓對面的鄰居,常常看見她帶著不一樣的男人回家做愛,煽情惹火的叫床聲隔著鐵門都聽得見。
「這是最後一趟。」我將手汗擦在褲子上,隨口問:「那妳怎麼會來這裡?不是已經搬到新家了?」
「沒啊,想說這房子也讓我住了好久,我們是人啊,總會有感情的吧?」徐小姐流露出感性的臉,嘆了聲氣:「今天那死老頭就要派人來拆房子了不是?」
「嗯。」我摸了摸口袋,發現身上沒有了菸:「我等等要上去把我爸的骨灰罈抱下來。」
「......我知道你爸爸的事,我真的很替你難過。」徐小姐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別難過了,好嗎?」
我怎麼可能不難過?
爸爸發現我偷抽菸而大發雷霆的表情、爸爸靦腆地聽著我聊女朋友的表情、爸爸專注讀報紙在心裡咒罵政府的表情......
以後都看不到了。
以後我還得跟我認識的人說:「不好意思,我沒有爸爸了。」
我怎麼可能不難過?
一想到以後還會有很多很多因「暴力強拆」的犧牲者,心中鉛灰色的陰霾更加揮散不去。

被柏油覆蓋的地面,微微震動著。
遠方的路面緩緩開來了一台怪手,張牙舞爪地向這棟苟延殘喘的公寓襲來。
拆除公寓的時間到了。
跟在怪手後方的行政官員逼近我家,像一支昂首闊步的攻城隊伍,略帶些微的無情殺氣。
這時不曉得哪來的員警將我推開,拉起了黃色的封鎖線:「先生,我們要執行行政命令,請你不要妨礙公務。」
「等等,我爸的骨灰還在上面,可以讓我上去拿嗎?」我向這位員警有禮貌地問,看著那台怪手越來越靠近。
「不好意思,我們要依法行政了。」員警則不想通融,鼻孔噴氣。
「拜託,我爸爸的骨灰真的在上面!」我著急了,喚著箱型車內的媽媽:「媽,他不讓我上去抱爸下來!」
徐小姐也幫我求情:「警察先生,請你讓這位先生上去好嗎?沒必要這麼不近人情吧?」
「不好意思,我們要依法行政了。」員警仍持續跳針這個句子。
我試圖越過封鎖線,不料三四個訓練有素的員警將我狼狽地制服在地,我的鼻子碰了灰,心也是。
手腳被壓制著,法律賦予我的人身自由變成了無法動彈的充氣娃娃。
「幹你娘,我爸還在上面啊!」我大哭了起來,這真的太誇張了。
不過,政府都可以違背人民聽證會上的訴求,員警騎在我這男人的身上其實也沒什麼。

封鎖線的幾里外,一群事不關己的人圍觀著。
「欸我都沒有看過拆房子耶!」某縣立高中的女生說著,用相當開心的口吻。
「對啊,回去我要PO在FB跟我朋友炫燿!」另一個同校的女生拿著韓國的智慧型手機手舞足蹈著。
......你們,怎麼沒有人要幫我說話?
我爸爸在上面啊,我爸爸還在上面等我去救他啊......
他已經被人民支持度9.2%的政府氣死,我不想再讓他死第二次了啊......
「那個男的神經病喔,在幹嘛啊?」某路過的女大學生指著我,問了她身邊打扮光鮮亮麗的朋友。
「白痴,無理取鬧吧他。」那光鮮亮麗的女學生對著我冷笑。
聽到這些話,我整身的器官都變成了零下幾度的極地冰塊。
這社會曾幾何時變得如此冷漠?
社會上許多的公共議題和我們息息相關,而很多人的臉上卻用楷書寫著「與我無關」。
越來越多人考量選票該蓋給誰,是依據這候選人有多會慢跑,有沒有笑容可掬的親和外表。
越來越多人不參與公共事務,因為流血受傷的人並不是他們。

我想起幾年前離鄉去臺北唸大學時,一位出版二十幾本小說的網路小說家賴學長曾跟我說過......

「政治就是眾人之事。」

不只貪汙黑錢,

你生活的一切都與之有關。

那些骯髒政客所做下的決定,皆會影響我們乃至於我們後代的未來。

如果你閉眼不看,不是只會讓他們更加肆意妄為而已嗎?

 

如果覺得世界髒,

那就要一起努力想辦法讓它變得乾淨,

沒人清掃,你永遠看不到光。


我才猛然想起,這幾天我的日記開頭都是「天氣是一直沒有陽光照射的陰」。
你們這些圍觀的人,不也都是這附近的居民嗎?
你們這些圍觀的人,不也都是流著同一血統的民族嗎?
為什麼不一起抗議,為什麼大家不一起站出來,讓上面的人看見我們對不公不義事件的不滿?
自己都不說話,那還會有誰來幫我們說話?
你們這些袖手旁觀的人......跟那些喉嚨發出官腔的人一樣,全都是自私自利的人渣。
全部都是害我爸自殺的殺人兇手。

我不想成為一條安靜無聲的潺潺順流。
生而為人,我希望我能成為一股雄渾有力、能灌醒所有無感人類的猛虎逆流!

我掙脫開員警的制壓,向左右的警察臉上送上熱辣辣的拳頭。
員警措手不及,防不勝防的他們往旁踉蹌開來。
我逮到機會衝鋒過了黃色封鎖線,張開了我的雙臂大吼:「你們都是兇手!」
怪手依舊沒有退讓的跡象,滾動的屢帶揚起的沙塵拂上我的臉龐。
我多麼希望,徐小姐能跟我一起用肉身擋怪手。
這是我們的家,也是我們相處多年的家人。
我不容許別人胡亂替我的家人冠上莫須有的罪名,然後逕自將家人身上的肉一塊一塊鑿掉。
可惜,徐小姐仍在封鎖線外,默默看著我領銜主演的悲劇。
一個人的抗議,看起來就像是在胡鬧。
那一群人的反抗呢?

我停止了思考,因為怪手來了。
離我的鼻頭,只有一個呼吸的距離。
它舉起了高大的機械手臂,正準備往三樓公寓住戶的鐵窗揮下......


(二)

四周飄散著難聞的藥水味,放在地板的鐵盤上放著許多墮胎用的工具。
簡陋的醫療設備,爬滿看不見的塵螨的擔架床上,躺著一個未成年少女。
未成年的女體,卻和男友有了成年後才能有的行為。
「所以她不願意墮胎?」穿著POLO衫的大叔,手中拿著一根細長的鐵夾。
「我有跟她討論過,她說她不想墮胎,想把孩子生下來。」一個梳油頭的中年人用唸稿子的語氣闡述:「我跟她協議過,我們拿掉孩子,這樣我們的雙親就不會頭痛,也可以省下不必要的花費,我和她的未來也才有所謂的未來。」
「哈哈,那你還餵她安眠藥?」大叔熟練地將未成年少女的私處撐開,準備將鐵夾子放進去。
「我這麼做,都是為了大局著想。」梳油頭的中年人面無表情地說著:「有時候軟的不行,就得來陰的。」
「你們朋友知道嗎?」
「知道,但他們沒有表示任何意見。」
「這小女生的朋友咧?她應該也有朋友吧?」
「她的朋友似乎很討厭我,只是沒有多講什麼,也沒有想要插手的意思。」
大叔將鐵夾插入未成年少女溼潤的陰道裡,輕輕地撐開裡頭的肉壁。
「今天是幾月幾號?」大叔拿起了另一根更尖、更細長的鐵夾問道。
「七月二十五。」
「很好,有看到那顆圓圓小小的球嗎?」
「有,看到了。」
「那就是你們的孩子,確定要拿掉嗎?」
「要多少錢我都可以給你,可以拜託你開始了沒?」
「我就是喜歡你這點。」大叔笑咧開了嘴:「你交代什麼,我就做什麼,就這麼簡單。」

「謝謝指教。」梳著油頭的中年男子這才滿意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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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柿子蔡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