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每個人走樓梯的步調,像是一位創作歌手在自彈自唱,都有著風格迥異的旋律。
趕著和男朋友約會的輕熟女,高跟鞋踢躂出來的節奏是魏如昀的可愛情歌。
準備前往考場的統測考生,腳步便會譜出德弗札克那奔放激昂的《新世界交響曲》第四樂章。
然而,剛失戀的人們,步履蹣跚的雙腳演奏出的是什麼樣的主題曲?

踩完三十二階的樓梯,對二十二歲的冠宇而言,只需要十二格秒針的時間。
冠宇並沒有一張成熟的村上春樹臉孔,他的右手手掌心握著一罐尚未打開的麒麟啤酒。
住在社區公寓十樓的他,來到了頂樓的門前。
深呼吸,擺出對著鏡子練習了好幾次的笑容。
緊接著,他用帶點詩意的動作,推開了通往天台頂樓的門。
有個女人,早捷足了冠宇好幾步,雙腳懸空地坐在天台邊緣的矮牆上。
她看著凌晨兩點半才有的寧靜夜景,想事情,也不想事情。
看似在等人,也不等人。

冠宇靜悄悄地來到她的身邊,不想說話打擾到她陷入回憶泥沼的思緒。
逕自拉開了啤酒罐的拉環,發酵的小麥氣味頓時撲鼻而來。
他小酌了一口,一邊欣賞著女人美麗的側臉線條。
「你來囉?」女人沒有注視著冠宇,仍淡淡地研究著遠方的燈光點點。
「我只是來喝酒,妳繼續想妳的事情。」冠宇把視線移開,心不在焉地喝著酒。
「酒在沙發上喝不是比較舒服嗎?」女人像是看穿冠宇的心思,竊笑著:「幹嘛沒事來頂樓吹風呀?」
「不覺得今晚的景色比較美嗎?」
「男人,你昨晚也這麼說。」
冠宇莞爾,把啤酒放在牆上,雙手撐著自己的重量爬上了天台的矮牆,坐在女人的左邊。
「不想她了嗎?」女人詢問的語氣很小心,深怕一個不小心又戳破了冠宇好不容易癒合的傷。
「還是會,也還會痛。」冠宇低下頭來,表情黯淡:「那妳還會想他嗎?」
「我們都是人。」女人揉了揉眼睛,說了這麼一句。

是呀,我們都是人。
我們都有不想透露給他人知悉的情緒,都有屬於自己的幾段感情故事。
每個人的感情世界裡,總會有幾張靦腆含蓄的臉孔來報到,很遺憾地,也會有幾雙委屈泛淚的眼睛默默離開。
留不住的人,我們給予祝福。
大家都知道「是你的就會是你的,不是你的,再怎麼低聲下氣也無濟於事」這個道理。
只是這句輕描淡寫的中肯話,常常出自於旁觀者的嘴巴。
他們並不知道你真正在痛的是什麼,他們根本不知道你內心在不平衡什麼。
那些說了解你的感覺的人,事實上,往往只了解一半而已。
因為和情人交往的人,是你自己呀......
所有和情人經歷過的種種,也只有你自己體會過。
別人只是有過失戀的經驗,對失戀本身沒有很好的印象,所以安慰似地附和你的感受罷了。

真正能感同身受的,也許只有你那被路燈照射而拉長的影子。

而這些感情上的理論,終究會有被翻案的命運。
出乎意料之外,這天台上和冠宇相陪的女子,卻讓他有了「他鄉遇故知」的感覺。
同是天涯淪落人,那麼相逢何必曾相識呢?
所以冠宇陪她,也剛好陪陪自己。

冠宇陪在這女人身旁的時候,會克制住想抽菸的衝動。
她跟他說過,她討厭前男友身上的菸味。
「你每天來這裡陪我,不會累嗎?」女人用纖細的手指壓著瀏海,讓它不被風給吹亂。
頂樓的風,有時候是很不體貼的。
但男人有時候,是很體貼的。
「我就說我是來這裡喝酒的啊,陪妳?妳想太多。」冠宇脫下身上的運動外套,放在女人的手上。
「你這個口是心非的男人。」女人笑得很甜,把冠宇的外套穿上,外套暖暖的,讓心也跟著暖暖的。
「欸,妳有看過文化後山的夜景嗎?」
「廢話,我是你學姐,說沒看過不是弱爆了嗎?」
「可是陪妳看夜景的人不一樣,往後回憶起來,感覺就不一樣了不是嗎?」
「......什麼意思啊?」
「改天一起去那裡看夜景吧,就我們兩個。」
女人沒有答應冠宇,愣了三秒的空洞眼神又恢復了靈魂:「你知道的,我離不開這。」
「抱歉,我都忘了。」冠宇看了看腕上的錶,婉轉地說:「其實呀,只要有妳在,哪裡都可以是夜景的。」
「講話不要這麼文謅謅的好嗎?」女人似笑非笑,打了冠宇的手臂一下。

冠宇心裡明白,自己有一點點喜歡上了這個女人。

他回想起第一次和這個女人在頂樓相遇時的景況,不禁發笑起來。
他記得,那是一杯很有韻味的高山茶。
女人有點褪色的褐色髮絲隨風飛揚,一個人張開雙手大膽地走在天台的邊緣。
這玩命的畫面看在冠宇眼裡,嚇都嚇死了。
她的臉上不見半點畏懼的神色,反倒有自在享受螻蟻人生的無比從容。
「小姐,妳這樣很危險,趕快下來好不好?」冠宇原地不動喊著,深怕太靠近會激動到她。
「你有看過村上春樹的《舞‧舞‧舞》嗎?」女人佇立在天台的矮牆上回頭說道。
「我不看那種書的......」冠宇伸出了雙手,慢慢靠近她:「妳先下來好嗎?妳下來我就去看那什麼樹的書。」
「當音樂還響著的時候,就跳舞吧!」女人一說完,就從天台邊緣跳了下來。
不過不是往下跳樓,而是跳到冠宇的面前,握住了冠宇的手。
雖然沒有音樂,兩人還是跳著需要一點點默契的社交舞蹈。
舞蹈在跳什麼冠宇沒在介意,反正這個舞可以牽到女人的手。
「沒想到你還滿會跳舞的嘛!」女人一步一步帶著冠宇,面帶微笑。
「我以前高中是熱舞社的啊,這種簡單的拍我看一眼就學會了。」冠宇自信滿滿。
這行為舉止詭異的女人,是冠宇和相戀四年的女友分手時的慰藉。
有事沒事,冠宇都會上頂樓去找她聊天,談燒烤店的經理多麼刁難員工,聊學校的老師如何濃妝豔抹。
下了班下了課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陪她。
這是冠宇人生中最重要也最飽滿的時刻,其它的事情彷彿都是為了見到她而順手做的。
也為了讓自己的腦袋有點東西,好跟女人聊天時能有更多共同的話題,冠宇翻開了第一本村上春樹寫的書。
「好悶喔......」冠宇雖然這麼說,但嘴角的角度是上揚的。
原本只是個陌生女人,卻變成了他無話不談的紅粉知己。
人生啊人生,有時候你握著球棒用肉眼判斷,以為投來的是顆快速直球。
其實是看起來是,實際上卻是顆會莫名快速下墜的變化球。
你永遠摸不透上帝幫你擬好的劇本,哪一段會被頑皮的橡皮擦狠狠擦掉。
或者在句子和句子之間加條斜線再多幾個文字,讓情節有了意外的走向。

「欸冠宇,你在想什麼呀?」女人喚醒了冠宇,打斷了他不斷蒙太奇的回憶。
冠宇又看了手錶一眼,不急不徐提了議:「我們跳舞吧,跳第一次見面跳的那個蠢舞。」
「好啊。」女人說好,但沒有想要先下矮牆的動作。
冠宇是個體貼的男人,他率先下了矮牆,學英國紳士伸出手:「小姐,我有這個榮幸邀妳一同共舞嗎?」
「煩耶,都跟你說過不要文謅謅的,白目喔?」女人笑笑地握住了冠宇的手,下了矮牆。
他們在空曠的頂樓上跳著舞,沒有多餘的對白,更沒有狗血的背景音樂。
眼中只有對方,陪了自己很久很久的對方。
「以後我不在了,你不要寂寞好嗎?」女人在一個轉身的動作,忽然這麼說。
「我努力看看。」冠宇將女人拉了回來,讓她倒在懷中:「所以有些話我才不敢說出口。」
「笨男人呀你,就算有些話不說出口,但女人都感覺得到的啊......」女人不跳舞了,瞳孔只有男人淺淺的法令紋。
冠宇把女人抱在懷裡,沒有言語。
「今天是最後一天,明天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冠宇。」
「......」
「真的不對我說點什麼嗎?」
「不要走好不好?」
「你知道我不能不走,我都告訴過你,我是個不被需要的人。」
「我知道啊,可是我現在很需要你。」
「......」女人的臉頰多了行眼淚,而笑容不減:「有些話就算是謊言也很珍貴,因為我可能一輩子也聽不見。」
「我沒有說謊......」冠宇將女人抱得更緊,忍住眼淚說:「你了解我個性,我不是那種會騙女人的傢伙。」
「我知道,冠宇,我真的都知道。」女人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快哭了,她掙開了冠宇的懷抱:「可惜我們手上那條被月老祝福的紅線,要斷了。」
「妳這樣子很自私,在我好不容易快忘記一個人,要相信另一個人的時候離開我......」
「可是我沒辦法......」
「......」
「冠宇,那你不要搬走,就一直一直住在這裡吧。」女人擦掉冠宇臉上不小心滑了下來的眼淚:「心情不好的時候,就上來頂樓想想我們聊過的天,還有跳過的舞。」
「......可是妳不在啊,妳懂不懂我在說什麼啊?」
「不要兇我,冠宇。」女人用唇親了他的鼻頭,安慰了些冠宇溢於言表的難過:「記得我們的約定嗎?當我們來到頂樓的時候,心情就不能在下雨了。」
「......」
「冠宇,我真的好愛你,可是我們不能在一起。」女人脫下了運動外套,將溫暖還給了冠宇。

女人離冠宇越來越遠,冠宇想要上前再抱抱她,再複習一次女人給過的溫柔。
可女人搖了搖頭,用唇語說了聲不行。
女人爬上了天台邊緣的矮牆,瘦弱的她站在上頭,隨便一個力道的風都可以將她吹往天堂。
她表現出不怕的樣子,只因她不想讓冠宇在見最後一面的日子,還要費神替她擔心。
腳底下的縮小世界有如置身於懸崖邊之感,女人呼吸了這個世界最後的空氣,和她身上殘留的冠宇氣息。
她回頭再看了冠宇一眼,這個讓她相信世界上仍有愛情存在的男人。
「冠宇,再見。」女人轉過頭去,不讓落下的眼淚被冠宇看見:「這一次後,頂樓就不會再有我了喔。」
不帶著一絲一毫的留戀,女人像是在執行空降任務般勇敢地往下跳躍。
就這樣沒有聲音地離開了冠宇的視網膜裡。
又一次分手的感覺襲來。
又一罐不夠喝的啤酒擱在那兒。

「頂樓不下雨,是因為有妳啊......」冠宇蜷縮在天台的正中央,只能一直哭著,哭著。

 

arrow
arrow

    柿子蔡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