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色是夜晚。
地點則選擇在寂寥的火車站月台。

半夜的月台,不論哪種膚色的恐怖小說家,都鍾愛將其置入小說中,當作某篇章的場景。
「班次1281,最後一班區間車即將停靠三號月台,請南下的乘客在第三月台的黃線後耐心等候,謝謝。」
誤點了些時間的末班車即將進站,站務台的女性廣播聲音,用親切的口吻通知著等車的人們。
這時間總是沒什麼人,連猖狂的老鼠也看不到半隻的月台,真的很適合寫一首寂寞的詩。
第三月台的青藍色塑膠座椅,八張椅子的椅面上都緊緊貼著溫度不一的屁股。
屁股們的主人,都擁有各自的穿著品味。
異父異母所生的八張臉孔,明明沒有血緣關係,卻都很有默契地低著頭,用經歷很多故事的手指撫摸智慧型手機的螢幕。

這是都市人標準的生存姿勢。
每個人每一刻都閒不下來,一旦身邊沒有朋友的時候,就會把手機拿出來,將自己的靈魂寄託在另一個世界。
不讓自己有時間想太多而壞了心情,不使自己有機會被回憶給影響情緒。
這麼做也許是對的,但,如果一個人獨處的時候都還要和手機培養感情的話,人的腦子要何時才能做一點像是腦子該做的事呢?
然而,喬斯盯著會讓視力下降的LED背光螢幕的那雙眼,是空洞無神的。
看過達芬奇畫的那幅《蒙娜麗莎的微笑》嗎?喬斯現在的眼神就跟蒙娜麗莎她那清澈明亮的美眸成反比。
他學其他人一樣拿出手機,卻沒有打開任何的app,只是看著手機螢幕歎氣,像極了被兵變的士兵。
喬斯眨了一下眼,食指做了一個簡單的假動作,假裝點開聊天程式和朋友聊天,實際上,好友名單上沒有任何他能聊得來的朋友。
巨蟹座的他只是在假裝,假裝自己也是有朋友的,免得一個人的時候,旁人看在眼裡顯得格外孤單。
會不會只有我自己會這樣做?喬斯常常這麼問自己,孤單就孤單啊,幹嘛要假裝?

電氣化的火車轟隆轟隆來到,緩緩停靠在第三月台。
喬斯將手機放入口袋,確認了列車車身顯示的班次是自己要搭的車後,才慵懶地起身。
其他七個屁股也不繼續溫暖著座席,紛紛起身,魚貫而入了同一節車廂。

「差點忘了拿。」喬斯無奈地笑著,轉身拾起椅腳旁的公事包,這才走入了區間車裡頭。


(二)

夜晚的末班車最多的就是座位,其次是孤獨的感覺。

喬斯有了許多座位上的選擇,下意識便想要避開和陌生人眼神交流的可能性。
他找了個偏僻、半徑五公尺外都沒有其他乘客的座位,將公事包放在頭頂上方的行李鐵架,這才全身放鬆地癱在位子上。
終於沒有人可以入侵我的私人領域了,喬斯心想。
婚禮助理公司的業績壓力、那位要求總是很刁鑽的三八女客戶、一大堆尚未上軌的代辦事項......
喬斯真想透過管道找個軍火商,買把火力最強的大口徑手鎗,將腦子裡想的那些有的沒的全給抹殺殆盡。
很想殺人,可是他沒那個膽子,加上他自詡為文明人,文明人有文明的解決事情之道。
閉上眼睛吧,煩惱只會越煩越惱,喬斯慢慢地閉上眼睛。

「高登,真的是你呀!」一位波希米亞風打扮的女士和喬斯打了聲招呼。
她優雅地坐在喬斯的右手邊:「你這趟是要回老家嗎?」
喬斯不悅地睜開雙眼看了這位女士一眼,又緩緩閉上:「妳認錯人了。」
「你還是一樣改不掉難相處的個性。」女士從隨身的黑色提包拿出了粉底,又笑著說:「對了高登,你知道嗎?」
這位打扮時尚的女性滔滔不絕地講一些喬斯完全不感興趣的話題,要知道,停不下來的女人嘴巴對男人而言,可是比體內日漸增加的膽固醇還要可怕。
喬斯已經累了一整天,耳根子的耐性餘額是零,他想要的是山林般的清靜,而不是文學作品裡浪漫的邂逅。
更何況,這位波希米亞風的女子和他根本是素昧平生呀!
當機立斷,喬斯起身,拿起了行李架上的公事包,決定換了個位子。
「高登,你幹什麼啊?你還是不原諒我嗎?」女士話雖如此,卻沒有要追上的意思。
喬斯迫於無奈,只好走過兩個車廂,用自己腦袋裡的衛星導航重新找到了安靜的地方。
沉重的眼皮快要完全闔上,喬斯坐了下來,將有點舊的公事包放在腿上,這才放鬆地靠在椅背,用威廉醫師教他的呼吸放鬆法呼吸。

吸,呼,吸,吸,呼。

就這樣簡單的循環,喬斯得做上五遍才能安然地進入夢鄉。
可就在第四遍的時刻,喬斯再度被陌生人給打擾。
這次是個男子,看起來約二十五歲遊手好閒的皮衣男子。
穿著皮衣的男子神色抱歉地說:「先生不好意思打擾到你了,我現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的皮夾好像掉在月台,該死,我的車票就在皮夾裡面,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待會要出站沒車票就出不去了......」
「所以呢?」喬斯的不耐煩全寫在臉上。
「呃,先生可以借我點錢嗎?不用太多,五十,五十就好。」
「我沒有錢。」
「先生拜託,只要借我點錢就好,不管多少都行。」
喬斯壓抑著滾滾沸騰的怒氣,慢條斯理地從口袋拿出了一枚一元硬幣,說:「我只有一塊。」
「只有一塊?」皮衣男子用訝異的眼神看著喬斯:「怎麼可能?」
「我說過了,我沒有錢,更沒有想把錢借給你的意思!」喬斯提高了聲音的音量,這音量揉合了一點點的怒氣。
皮衣男子碰了個灰,摸了摸鼻子便往下一節車廂移動。
「有手有腳不去工作,賤人生的兒子嗎?」喬斯悻悻地瞪著皮衣男子離去的背影。

週遭空氣的分貝數,依舊離不開吵鬧的數字。
下一站所停靠的聖得桑納站,有四個高中生上了喬斯所在的這一節車廂。
他們就坐在喬斯的正對面,三女一男嘰哩呱啦個不停。
「欸欸我超喜歡裸色的指甲油,妳看,是不是比較有氣質?」
「還好耶,那蜜糖甜酒色系的你搽搽看,搽小指。」
「哇哇哇哇哇好好看喔!」
「廢物,我就說很好看吧!」
這些毛都還沒長齊的女高中生毫無意義的話語聽在喬斯的耳裡,讓他明白原來一群女人聚在一起會變得無腦,是不分年紀的。
很想吼一些什麼嚇阻坐在對面的死小孩,看能否圖得一段寧靜,但喬斯覺得忍氣吞聲比較適合現在的他。
他不想在這末班車上歇斯底里亂打人,莫名其妙上了社會版的頭條。
「伊雅莉,妳聞聞看我這薑味的護手霜。」髮華染了半邊粉紅色的少女對著叫伊雅莉的女孩說道:「這味道很酷耶!」
「噁心死了,妳怎麼不把家裡的薑塗在手上算了?」穿了好多耳洞的伊雅莉,用不屑的口吻和不屑的眼神:「茱莉雅妳真的很蠢。」
第三個女孩雪白的手臂上刺著「我叫小辣椒」的英文草書,她意興闌珊,不想加入無聊的護手霜話題。
小辣椒兀自打開蘋果的平板,神采飛揚的模樣、瞳孔閃亮有神,這是花痴常常會有的表情。
不曉得哪個男生傳了曖昧的訊息給她,小辣椒兩片臉頰紅得像顆日本盛產的富士蘋果,紅得根本可以幫賈伯斯的公司代言產品了。

這三個乳臭未乾的女學生並沒有讓喬斯打量許久的魅力,小女孩身上的每一個器官都很蠢,這是喬斯對小女孩的刻板印象。
列車一個緩緩地右彎,喬斯將目光停留在三女旁邊的男孩上,因為那男孩也在看著喬斯。
男孩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眼角還含著淚,似乎是飽受了什麼委屈。
那男孩看著喬斯,用嘴唇唸著一些生澀的單字,內容是什麼,喬斯正在仔細聆聽。

「救救我,她們想殺了我。」

喬斯搖搖頭,不想把眼前這位男孩傳達出的求救訊號當真。
這是開玩笑吧?小孩子怎麼可能會殺小孩子?
還是,是確有其事?
這三個看起來是中輟生的女孩如果真打算殺了他,自己卻置之不理,豈不是成了罪大惡極的幫兇?
男孩的眼神堅定,堅定到眼角滑落了好幾滴眼淚,使喬斯冷漠的心出現了鬆動。
可是,自己又沒有什麼確切的證據證明她們想要殺害他,是要如何幫這男孩脫困呢?
弄得不好的話,今晚恐怕無法好好地睡一覺,喬斯最注重的就是睡眠品質。
嗯,就學以前在學校的那些人一樣,眼不見為淨吧!
保持沉默,就跟那些人一樣,反正事不關己,別人還能不能進行呼吸作用關我們什麼事?

當喬斯準備閉上雙眼忽略男孩的求救訊息時,方才那位想跟喬斯借錢的皮衣男子又出現在這一節車廂中。
皮衣男子走向這三位少女,用一樣的開場白和一樣的誠懇語氣述說自己悲慘的「遭遇」,並用拜託的手勢和拜託的口吻跟少女們「借錢」。
三位少女面面相覷,不知道該用什麼婉轉的話拒絕這名皮衣男子。
「欸呆子,是不會自己把錢拿出來喔?」伊雅莉推了推眼眶泛淚的男孩:「該死的哭什麼哭,家裡死了媽媽嗎?」
那男孩不照辦,伊雅莉就用手指捏男孩的腰,用的是掐爆一隻黃金鼠頭部的力氣。
男孩喊痛,戀戀不捨從口袋裡拿了一張印有國家偉人的鈔票出來,用的是情不願心不甘的速度。
「你下次再敢唱反調,就直接在這裡的廁所解決你。」語畢,伊雅莉捏著男孩腰部的手指才鬆開。
「真的很謝謝,真的很謝謝!」皮衣男子堆滿了見錢眉開的笑容。
皮衣男子笑笑地從男孩手中抽走了鈔票,正想從這節車廂到下節車廂再找尋下個「好騙」的目標時,一個厚實的手掌搭上了他的肩膀。
是喬斯。
「欸,你是沒看到她們在勒索嗎?」喬斯放開了皮衣男子,持續說之以理:「我不管你今天到處跟人借錢的用意何在,只是你看到這些還沒出社會的小孩勒索自己同學的錢給你,難道不會感到憤怒和羞恥嗎?難道跟誰借錢,害得誰又去跟誰借錢都無所謂嗎?」
「你吃屎吧,你不借我錢就算,管那麼多關你屁事?是不是你家老婆被人幹也要我管?」皮衣男子狠狠地推了喬斯的胸口。
喬斯一個重心不穩,很久沒有運動的他整個人跌坐在列車的地板上。
屁股剛碰觸到地板的喬斯花了三秒鐘了解自己被推到地上,他又花三秒鐘的時間整理自己的情緒,故作鎮定。
好在地板每天都有人清潔,所以不怎麼髒,只是這一推,然後這一跌,讓喬斯壓抑一整晚的火氣直衝了腦門。

呼,吸,呼,呼,吸。

喬斯做起威廉醫生交代的呼吸放鬆法,一邊緩慢而狼狽地從地板上爬起。
皮衣男子吐了口水在喬斯的皮鞋上,將「借」來的鈔票放在口袋裡,才忿忿不平離開這節車廂。
「大叔,你幹什麼呀?我們要借錢給他本來就不關你的鳥事,你以為你是英雄?」伊雅莉冷冷笑著喬斯,翹起了二郎腿。
「......」喬斯沒有說話,逕自坐回原本的座位。

呼,吸,呼,呼,吸。

「還有你,真的很該死!」伊雅莉重重地賞了男孩一巴掌,五個指痕就這樣烙在男孩臉上:「他媽的剛剛搖什麼頭?」
男孩放聲大哭,那哭聲在喬斯的腦子裡縈繞。
那哭聲旁人聽來是很悲痛與絕望融合而成的負面形容詞,而喬斯卻覺得這哭聲很熟悉,熟悉得讓人陷入回憶。
喬斯不堪回首的回憶。
伊雅莉沒有停止賞巴掌,反而越打越大力,她那廉價的憤怒一掌一掌打掉了男孩珍貴的自尊。
「伊雅莉妳很壞耶,妳害我也想要打!」茱莉雅從座位上離開,用塗滿薑護手霜的手甩男孩的另一邊臉頰。
「妳這樣打自己也會痛,盡量用手指打,手心打的話自己也會很痛。」伊雅莉輕撫著男孩的臉,笑咪咪:「妳看著打臉前輩示範,四十五度角下去!」

呼,吸,呼,呼,吸。

「夠了!」喬斯大叫:「妳們他媽的夠了沒?」
呼吸紊亂的喬斯昂然挺身,雙手的拳頭握得吱吱作響。
碰!列車的車頂突然響起好大的聲音,像是車子鋼板被重物砸中的那種聲音。
抬頭一看,列車的天花板陷了下來,肯定有什麼很重的東西擱在上頭。
緊接著車廂內上演了一陣天搖地動,隨之而來的是伊雅莉一群人的尖叫聲。
「啊啊啊啊啊!」
喬斯緊握著鐵杆,不明白伊雅莉她們指著他身後在鬼叫什麼鬼,又不是在拍B級恐怖片。
他把頭轉了過去,看著車窗外播放的不是一幕幕向後退的綠林田野,而是一張好大、好醜、份量約「十二盎司」的臉。

下一幕,車窗玻璃就這樣支離破碎了。


(三)

模糊不清的視線,又暗了下來。
再一次模糊不清的視線,畫面漸漸明朗開來。

喬斯清醒,卻忘記剛才的他為何失去意識。
他看著自己的雙腿被纏上了好幾圈的繩子,還打了一個難以解開的死結,這綁人的傢伙還真他媽的貼心。
在剛剛腦袋記憶被搶劫的幾分鐘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喬斯努力地回想,時常在思考人生大道理的他,「思考」可是他最擅長的項目。

對了,方才有幾個乳臭未乾的高中生在霸凌同班同學,自己看不慣便和他們起了口角......
劇情,應該是這樣子演吧?
喬斯的頭還有些暈眩,他用手揉了揉太陽穴,希望能舒緩一點點生理上的不舒服。
那,自己又是為什麼被綑綁成這種鳥樣呢?
喬斯想用手去解開褲管上的繩結,卻發現另一件該死的事:他的左手手腕也被人用手銬跟鐵杆銬在一起。
「幹。」喬斯不悅地罵了聲髒話,他背靠著鐵杆,用後腦充滿情緒性地撞擊了鐵杆好大一下。
好痛,喬斯想用左手摸自己的後腦勺卻怎麼搆也搆不著。
「大叔,你想幹什麼?」伊雅莉驚恐地看著喬斯。
伊雅莉的雙腿也被人用繩子綑綁了起來,左手腕上也被人贈送了一副冷冰冰的手銬。
不只是伊雅莉,傻大姐個性的茱莉雅和昏厥過去的小辣椒,她們的雙手雙腳也是同樣的遭遇。
是誰,究竟是誰幹的?
比起這件手銬與繩結的事,喬斯率先注意到了更詭譎的第二件事。
那就是那位站在車廂間的,戴全罩式安全帽的壯碩男子。
伊雅莉她們再怎麼慌張加遲鈍,也隨喬斯的視線發現了安全帽男子的存在。
「小辣椒,快醒醒呀!」茱莉雅叫醒了還有點想睡的小辣椒。
「......怎麼了嗎?」小辣椒整個人還在狀況外。
「廢物喔,妳看一下自己,再看一下那個戴安全帽的。」伊雅莉儘管害怕,也不忘記維持盛氣凌人的模樣。
喬斯和那三個未成年的高中女生坐在區間車的地板上,思索著的不是待會宵夜要買什麼,而是......
而是那位站在他們面前,頭戴全罩式安全帽、左手持長柄斧、右手提著一個公事包的怪胎想要做什麼。

「欸,聽得到嗎?」喬斯喚著那位戴安全帽的男子:「能麻煩你借我個手嗎?」
戴著安全帽的男子搖搖頭,表示不行。
「去你媽的,我們他媽的被綁住了你是不會看嗎?」伊雅莉破口大罵,這罵聲夾著一點點的啜泣聲。
戴著安全帽的男子將公事包和長柄斧放在座位上,一步步逼近了伊雅莉。
處於弱勢的伊雅莉抬起頭,戴著安全帽的男子則低著頭,將腳直直抬高......
不消任何對白,他往伊雅莉的鼻樑就是一踹!
伊雅莉的鼻樑算是個滿稱職的演員,它被踢到就會流血的力氣踢中,立刻詮釋著鼻血猛流、猛流不止的戲份。
滴滴答,鼻血紅了區間車的地板,這下子列車的清潔員可苦惱了。

伊雅莉的骨子裡,其實是個沒什麼能耐的孩子。
她平時在班上頤指氣使的,早餐才剛開口說想喝半糖的溫豆漿,立刻就會有五杯以上送到她的書桌上。
她使喚的永遠是那些在班上被公幹的同學,不是長得比較瘦弱的男生、就是身材肥胖的女同學。
欺善怕惡是她靈魂的本質,她只不過是藉由欺負比她還要弱小的人,來展現自己很威風強大的一面。
其實她的內心比誰都還要沒有自信,所以才藉由「欺負」的行為來滿足、來壯大自己,來安撫自己一直不願意去承認的那份懦弱。
如果遇到了比她更險惡、更暴力的傢伙,譬如眼前這位踢斷她鼻樑的安全帽男,她只有痛哭的份。
這種喜愛欺負弱勢的女生,往往害怕遇到比她還要強勢的人。
鼻血暫時是止不住的,伊雅莉平時所擺出的武裝被男子一踢後瞬間卸下,轉瞬間成為了一個哭哭啼啼的咬奶嘴女娃。
剩下女孩子哭聲的長方空間,因為再也沒有人敢開口說半句話。

秒針進行了十五格的刻動,戴安全帽的男子轉身從座位上的公事包拿出了四張白紙。
他將雪白的A4大小紙張發給了在場的四個人,每個人的手上都很公平地拿到了一張。
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問號的形狀。
接著,戴安全帽的男子又從公事包拿出了一個電子顯示板,顯示板上的紅色跑馬燈寫了一串正正方方的大寫字母......

「寫下你想保護的人的名字,以及你想砍掉誰的手。」

「別開玩笑了好嗎?」伊雅莉冷笑,臉上還留著黑黑的鞋印。
喬斯看了伊雅莉一眼,又對著安全帽男好聲好氣:「先生別鬧了好嗎,快幫我們解開繩子先。」
四個人都不以為意,以為這男的是在開玩笑,什麼砍掉誰的手......
更何況所有人的手都被手銬銬上,又沒有筆是要寫什麼,寫個屁?
過不久,電子顯示板又顯示了另一行字:「限時五分鐘,沒有寫的人就會像這樣。」
戴安全帽的男子將顯示板放在地板上,反正大家都有眼睛,大家都看得到。
因為男子的雙手要去拿其他東西,比方說一把長長的,可以用來劈開肉塊的利器。
長柄斧離開了沒人坐著的座位,被男子拖在地板上帶著走。
斧面和地板的激情摩擦,發出了刺耳難聽的金屬摩擦聲。
幾秒後,金屬摩擦聲停了下來,安全帽男穿戴的黑色雨靴停在伊雅莉的面前。
接著,他將長柄斧高高舉起......
「你想幹嘛?你到底想幹嘛?我要告你傷害!」伊雅莉想用言語阻止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我勸你他媽的別碰我!我爸可是......」
伊雅莉還沒有把話說完,她那穿了好多耳洞的左耳就這麼掉在地板上跳起抽筋舞給她看。
想當然爾,悲痛欲絕的尖叫聲就是伊雅莉看完抽筋舞的心得。
喬斯心中暗叫狗屎,這神經病真的是認真的!
為了儆猴而真的把那女高中生的耳朵砍下來了!
「你幹嘛傷害小雅?」小辣椒本來想繼續講下去的,可是看到那沾了點血的斧頭只好作罷。
伊雅莉剛出爐的左耳一動也不動了,就這樣靜靜的,像個死去的動物胎兒蜷縮在那兒。
冷汗直流的茱莉雅嚇到說不出話來,香汗溼了她的制服,若隱若現的粉色內衣被半透得有點可愛。
小辣椒也是一副「天啊!誰來告訴我這只是一場夢!」的五官排列組合。
喬斯則全身僵硬,面容宛若死灰。
他現在這副沒有七魂六魄的模樣,彷彿是自己的靈魂不願與他榮辱與共。
也許喬斯的靈魂是個作家,正下筆如神地用擬人法賦予自己生命,並興高采烈地從喬斯的肉體跳脫出來,一臉事不關己地對喬斯說了聲來生再會。

兩分鐘過去,伊雅莉越來越大聲的哭啼使得喬斯回過神來。
暫且不論這男的到底是誰、幹嘛要大家陪他玩這種變態遊戲,喬斯覺得這不是目前應該傷腦筋的問題。
現在正值他人生中的生死關頭,情況宛如他駕駛的保時捷煞車器突然壞掉,而前方接踵而來了一輛猛按喇叭的大型貨車......
這種死定的感覺,喬斯想不到別的更傳神的比喻。
問題是,要怎麼把這神經病要求的答案寫在這白紙上?喬斯完全沒有頭緒。
喬斯瞥了一眼從伊雅莉臉上不斷滴落在地板上的血液,腦袋的電燈泡頓時亮了起來。
他彎身向前,儘管左手手腕被冰冷的手銬銬住而限制住了行動範圍,可右手的手指指腹仍然能碰觸到血液。
這樣就夠了,喬斯心滿意足地笑了笑。
這動作如同寫書法時用毛筆沾溼硯台上的墨水,喬斯盡全力用指尖沾滿鮮血,然後在白紙上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和......
喬斯看了伊雅莉制服胸前繡上的名字一眼,他在心中冷冷一笑,決定寫上這個臭女人的名字。
其它女高中生見狀,紛紛效仿起喬斯在指尖沾滿鮮血開始寫字。
每個人都縮著自己的身體當作遮蔽,不想讓對方瞄到自己寫下的答案。
各懷鬼胎,白紙上沾血寫上的不是文字,而是心機。

五分鐘到。

所有人將白紙對折又對折,任安全帽男一一收去。
「小雅,妳別擔心,我們寫的都是對面那個大叔。」茱莉雅信誓旦旦,溫柔地安撫著情緒不穩的伊雅莉。
「對啊,我們是好姊妹,說好要在一起一輩子的。」小辣椒的臉上滿是豆大的汗珠,也跟著安撫伊雅莉。
「......謝謝妳們,我也是寫那個死男人。」伊雅莉像是得到了安慰,儘管耳朵上的血沒有止住。
安全帽男低頭打開白紙,看了上頭的名字,樣子像是在沉吟。
沉吟了一會,隨即就在眾人面前撕掉了那些紙張。
碎片紛飛,就像一隻隻渴望鮮血的蝴蝶,降落在伊雅莉滴濺下來的血水上。
那把長柄斧又被舉了起來。
安全帽男不費吹灰之力就舉起它的驚人臂力,讓在場的人心生畏懼。
被砍手的會是誰?喬斯清楚地聽見自己邁入中年的心跳聲。
他閉上眼睛。

嘩啦!大量液體傾盆而下的聲音,由大轉小,細碎如雨。

喬斯睜開雙眼,發現茱莉雅和小辣椒的手都離開了手銬的束縛,得到了自由走動的資格。
只不過,她們手腕以下都沒有東西,空空如也,只剩不斷染紅白皙肌膚的血液和半截裸露在外的尺骨。
無聲的四秒鐘。
很少有人會無聊到去想像自己身上的器官突然不見,會是什麼樣的感受。
所以四秒鐘後的世界,充斥了女孩子的悽慘尖叫。
戴安全帽的男子右手將長柄斧扛在肩上,彎身用另一隻手拾起了掉在地板上,還銬著手銬的手掌。
是茱莉雅和小辣椒細皮嫩肉的十六歲手掌......
喬斯完全不懂這個神經病的邏輯,又或者,這傢伙根本無邏輯可言。
「去你媽的,你這傢伙到底想要什麼?」喬斯進入了歇斯底里的狀態,滿腦子都是F開頭的髒話。
安全帽男沒有理會喬斯充滿憤怒的問句,又逕自發下了四張白紙給在場的四個人。
喬斯拿到白紙的那雙手,是劇烈顫抖的。
他瞥見剛才被安全帽男撕碎的紙片堆中,某張紙片上頭「想砍掉誰的手」的部分,依稀寫了伊雅莉的名字。
不只是那張,喬斯發現每張碎片的字母如果全拼湊起來,根本全都是伊雅莉的名字。
她的朋友在說謊?
她的朋友也想要把伊雅莉搞死?
那,如果「想砍掉誰的手」上寫的是伊雅莉,結局是被怪胎用長柄斧剁掉可以用來自慰的手的話,那自己怎麼會沒事呢?
喬斯百般不解,但安全帽男始終沒有想要動他半根寒毛的意思,自顧自地將放在地板上的電子顯示板拿了起來。

「解開手銬的鑰匙在現場某人的『洞』裡,請寫下你覺得可能擁有鑰匙的人。」

第二道題目的公佈,哀父哀母的茱莉雅和小辣椒完全沒有心思關注。
冷靜了下來的伊雅莉,對著她朋友吼道:「為什麼你們兩個會被砍手?你們寫的不是那位大叔嗎?」
「......」茱莉雅不說話,只顧著哭。
「我......」小辣椒低頭不語,看著失去的那張手掌,流下的眼淚比流出的鮮血還多。
「說啊,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伊雅莉的語氣像是位拿著檯燈在照嫌疑犯眼睛,咄咄逼人的檢察官。
「我寫的也是妳的名字,可是我沒事不是嗎?」喬斯對著伊雅莉說:「別懷疑妳朋友,這怪胎的腦袋不是我們一般人能理解的。」
「你吵什麼?我有跟你講話嗎?去你媽的!」伊雅莉雖然盛氣凌人,但終究只是十六歲程度的盛氣凌人,喬斯不放在心上。
電子顯示板又出現了幾個字:「倒數三分鐘,如果沒有人猜得出,鑰匙將被回收。」
喬斯想寫也沒有辦法,因為地板上的血跡已乾,而茱莉雅和小辣椒離自己頗遠,根本沒辦法抽身用手指去沾她們剛噴濺出來的新鮮血水來寫答案。
因為喬斯的左手還「幸運」地被手銬給銬著,而不是被人當遺失物給撿走。
不過,不太靈光的頭腦被這個社會訓練已久,喬斯還是擁有馬蓋先般的聰明機智。
他咬破自己的手指,微血管中的血液使手指成了一枝現成的原子筆。
於是乎,喬斯不假思索地在白紙上寫下了在場某人的名字。
這個答案來得很沒有邏輯,很膚淺,就跟眼前的這位安全帽男一樣,殺人的規則來自腦中奇怪的邏輯。
嗯,就跟眼前的這位安全帽男一樣。

時間到,就只有喬斯一個人的紙上有答案。

其它三張紙空白如初,很明顯放棄作答的女高中生們,仍沉浸在失去身體部位的故事中。
三雙眼睛滿佈絕望的血絲,血絲的紅,是畫家用來描繪夕陽時,喜愛揮毫的顏色。
安全帽男低著頭,貌似正在盯著喬斯紙上的答案。
讓人摸不著頭緒的他,將扛在肩上的長柄斧放到地板上,用摔角選手登場的步伐走到了茱莉雅的面前。
喬斯吃了好大一驚,因為他紙上寫的明明就是「戴安全帽的王八蛋」,他怎麼會走到茱莉雅那兒呢?
難道......猜錯人了嗎?
接下來播出的畫面雖然也是限制級,不過內容是關於性暴力。
安全帽男硬生生扯掉了茱莉雅特地改過的短裙,魯莽無理的行為讓茱莉雅的哭聲更加不像是哭聲,聽起來倒是在笑。
「不要......不要好不好?」露出了紫色蕾絲內褲的茱莉雅苦苦哀求,已經忘記了斷手之痛。
緊接在後,茱莉雅的內褲用不到「褪去」這個字眼,因為粗魯的安全帽男用的是「撕破」。
喬斯冷眼以對,閉目不看。
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去阻止即將發生的事,那三級片裡常常上演的事。
安全帽男伸出了滿是血污的手,他的手毛比北京猿人的還要粗長、還要讓女孩子想要扯開喉嚨尖叫。
他用食指、中指和拇指三位一體構成的爪子,慢慢接近,慢慢接近,準備侵犯茱莉雅她那含苞待放的粉嫩私處。
喬斯別過頭去,那畫面過於不文明。
喬斯是男人,也會看A片來放鬆自己,因為他知道片裡的劇情都是假的,女優們的哭泣求饒聲都是導演要她們演的。
所以他看得心安理得,所以他的手和老二引以為樂。
可是這是活生生上演、荷槍實彈的情色鏡頭,茱莉雅流的血是真的,她嘴裡喊的不要,也是真的。

呼、吸、呼、呼、吸。

下一秒鐘,響起的不是茱莉雅震耳欲聾的尖叫聲,而是安全帽男重重跪地的巨響。
膝蓋骨頭碎裂的沉悶聲音,安全帽男跪在地上的姿態是虔誠的,只差沒有雙手合十。
「你們沒事吧?」那個到處跟人借錢的皮衣男子拿著榔頭,一臉驚慌失措。
一直處於緊繃狀態的喬斯,腦中的意識逐漸模糊,濃濃的睡意像是野火般燒延開來。

終於,累壞和嚇壞了的喬斯,閉上眼睛。


(四)

「你到底要蹲到什麼時候?」

醒來的時候,喬斯是坐在廁所裡的。
「欸裡面的!你到底要不要出來?」廁所門被狠狠敲著,門外的人不耐煩地叫囂。
我怎麼會在廁所,剛剛不是......不是有一個怪胎把我們給銬住了嗎?喬斯的腦裡還殘留剛剛的記憶。
他摸了摸自己的左手,上頭並沒有被手銬銬太久而留下的紅痕。
「原來是場惡夢。」喬斯做了最後結論,鬆了一口氣:「這夢還真該死啊哈哈。」
門外又傳來催促的聲音:「他媽的,全車都等你一個,裡面的你是要不要出來?」 
「不好意思我馬上出來。」
「給我沖乾淨,你大了快一個小時是在幹嘛?」
「真的很抱歉,我沖,我沖。」
喬斯沖了根本不必沖的馬桶,因為馬桶裡根本沒有載浮載沉的排泄物。
打開了門鎖,反方向拉開了鐵門,外頭等很久的是個黑人,他臉相當地不悅:「你剛是在裡面嗑藥?」
「沒有,我也忘了,可能太累睡著。」喬斯不敢與人大聲,畢竟自己理虧。
「閃遠點,老子要在裡面跟我女友打砲。」黑人拉了身旁的拉丁女子,在她微翹的臀部上捏了一把。
廁所門再度關上,裡面依稀傳來口水交融的聲音。
喬斯對著關上的廁所門比了根中指,這才滿意地走人。
剛剛那些血噴來又噴去的畫面,是夢就好了,喬斯不想再去回想。

但,喬斯一拉開車廂間的門時,一個裸體的小男孩就這樣往他身上撲撞過來。
這小男孩是高中生的體格,喬斯如此推斷著。
此外的此外,喬斯發現這男孩裸露的身體上,滿滿的都被人用美工刀刻上髒話。
低頭一看,居然連生殖器也沒被冷落,照樣有字體出現在上頭。
這些被美工刀刻出來的髒話看在喬斯眼裡,使他才剛平復的心情又陷入恐慌。
那心情是心疼的,也有一點點的焦慮。
男孩身上的血痕、被人霸凌而割出的傷口,彷彿自己身上也有。
男孩看起來好痛,喬斯看久了也覺得心好痛。
那男孩看了喬斯一眼,眼眶充滿了羞愧的淚水,無助的淚水,還有憤怒的淚水。
他推開了喬斯,掩住自己的顏面,往下節車廂拔腿狂奔。
喬斯傻楞愣站在遠地。
遠遠就可以聽到一群女高中生的嘻笑聲,那嘻笑聲就跟班上以前那些自以為是正妹的女生一樣,令人作噁。

在班上,不論是國中高中還是大學,總是會分一團一團的小團體。
喜歡啃書本的就跟放學後會去補習的人聚在一起,喜歡談情說愛的就會跟滿腦黃色思想的人膩在一塊。
本身外表還不錯的人,他交到的朋友通常都不會有暴牙。
長得很像白堊紀才會出沒的生物的人,那麼他交的朋友就算半夜在外流浪,也絕對絕對安全。
這很正常,不然物以類聚這句成語是誰發明的。

不過上了國中的喬斯,在班上從不屬於任何一個小團體,應該說,他沒有任何朋友。
下課時就一個人躲在廁所等上課,免得班上那些人又朝他丟水球,或是把他拿來當練拳的沙包。
中午午休大家都把座椅排在一起,這裡一排那裡一圈,所有的小團體都在聊別的小團體成員的八卦,就只有喬斯一個人很孤單地看著便當冰冷的菜色。
他的便當明明有放蒸飯箱,卻總是冰冰的。
做報告要分組時,總是跟班上那些同樣被排擠的人組合在一塊。
有時,還會被隔壁班很大尾的流氓約去廁所「談心」,實則是檢查喬斯的皮夾有沒有變厚。
綽號是娘砲,東西常常莫名其妙不見的喬斯,原本以為只要習以為常這影印機印出來的人生,終究會捱過去的。
他萬萬沒想到,就在喬斯國三那年,快要畢業的前一個禮拜......

「你把你喜歡的人寫在紙上好不好?」班上最漂亮的班花遞了一張紙條給喬斯:「說不定她剛剛好也喜歡你喔!」
「真的......嗎?」喬斯怯生生收下了紙條,不敢正眼看著班花。
「不相信我說的喔?」班花假裝難過的模樣,輕輕地咬著下嘴唇:「快點寫啦......」
喬斯喜歡班花很久了。
他覺得班花是班上唯一看起來有氣質、很認真上課、不會以貌取人的女孩子。
她不一樣,只有她願意像這樣跟他講話。
他在紙條上寫上班花的名字,雖然他寫的字很醜,卻還是一筆一劃慎重其事地寫完女孩的芳名。
班花看了,感動地流下了眼淚:「你,真的喜歡的是我嗎?」
喬斯生平第一次臉紅,也非常好奇班花這句問號的語氣,是不是他所期待的那樣。
忽然,喬斯的手被班花給牽起,這一牽,讓喬斯差點無法換氣。
從來沒有人願意碰到他的手,更別說是牽起來這種高檔的動作。
「我那裡有點溼。」班花嬌羞如花,將喬斯的手放進她的裙襬下方:「嗯,這樣你懂我意思嗎?」

喬斯在五樓的某間廁所裡等待著。
他很雀躍,沒想到自己一路被人領先的人生,會在快畢業的時候投出一顆逆轉勝差的三分球。
這三分球是他夢寐以求的,光溜溜坐在廁所馬桶上的喬斯,根本想都沒想過自己擁有外線得分的能力。
現在是所有人收書包回家看卡通的放學時間,很少人會經過這。
班花要喬斯先脫光光在廁所暖身,喬斯點頭說好。
只是,過了快十五分鐘,為什麼還不見班花人影呢?
「高登,你在裡面嗎?」班花甜甜的笑聲傳來,她總算來了。
「我......我在。」
「在哪?」
「最裡面那間。」
「那打開門吧,我準備好了喔。」
門一開,喬斯的臉都綠了。
門外站著一大堆人,有的拿相機,有的拿著滅火器。
那一大堆人都是喬斯的同班同學。
「去死啦智障,誰會蠢到想跟你做愛啊?」
「哈哈哈哈哈哈,腦子有洞!」
「快拍下來,這樣我們謝師宴就不用出錢了哈哈哈哈!」
「他的好小喔!」
喬斯很想自殺。
他看著班花,娓娓脫口:「妳......妳跟他們串通好的?」
「對不起嘛高登,因為我男朋友要我這樣啊,所以我就這樣啊!」班花一臉無辜。
喬斯看清楚了眼前的女人,原來越會裝清純的女生,越有當婊子的潛能。
在自殺之前,喬斯反而想先殺光眼前這些人類。
下一個瞬間,白色的粉末噴射而來,喬斯來不及用手擋住,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吃到了這很濃稠的苦味、很嗆鼻的粉末。
「吼,你噴嘴要對準他啊,不是啦,插梢要先拔起來啊,不然滅火器怎麼噴?」
一張張沒有尊嚴的裸照,一張張薄如蟬翼的自尊被人撕掉。
裸體的喬斯偷偷忍住眼淚,那時候的他,尚未習得威廉醫師教他的呼吸放鬆法。
不能哭,哭了就輸了。
同班同學幫他用滅火器大肆慶祝國三的青春,他應該高興的呀,不是嗎?

回憶結束,站在區間車裡的喬斯一步步走向那些女高中生。
「怎麼又是你這廢物大叔?」伊雅莉手拿著粉餅盒照鏡子,斜眼瞪著鏡子裡的喬斯。
「哈哈哈哈哈哈,剛剛他被茱莉雅的尖叫聲給騙到了,嚇得跑去廁所啦!」小辣椒哈哈大笑。
「真的是超好笑的,大叔你好像小孩子喔!」茱莉雅笑得前翻後仰,歉然道:「對不起啦嚇到你了!」
「還把車窗打破,智障一個。」小辣椒失笑,加入了嘲笑喬斯的行列。
喬斯目光如炬,積壓已久的火氣再也忍不住:「你們這些死小孩到底對那男生做了什麼?說啊,你們對他做了什麼?」
面對中年男子突如其來的咆哮,年輕一輩的怎麼可能就此甘休?
伊雅莉把粉餅盒摔在地上,從座位上起身,不悅地說:「關你什麼事?你是他媽吃飽太嫌是不是?」
小辣椒也離開座位幫腔:「你再多管閒事啊,我就找人來弄你!」
茱莉雅則笑咪咪拿出手機,錄下了喬斯來「找碴」的畫面。
「哼,看你這樣子,以前應該也是被班上公幹的咖小吧?」伊雅莉打量了喬斯上下,用很刻意的語氣:「你、這、個、娘、砲。」
喬斯氣得全身直發抖,拳頭緊握。
緊握。
「怎樣,想打人啊?」伊雅莉拉著自己穿了很多耳洞的耳朵,冷冷笑著:「你連我耳朵都碰不到,娘砲。」
「對呀對呀,小雅他會捏爆你蛋蛋喔!」茱莉雅拿著手機錄下喬斯發抖的身影。
「茱莉雅,我看他根本是個沒碰過女人的可憐禿男。」伊雅莉嗤之以鼻。
「大叔,那你想不想要摸摸看啊哈哈哈哈!」茱莉雅撩起自己的短裙,露出了新買的紫色蕾絲內褲。

呼、吸、呼、呼、吸。

「欸,你幹嘛不講話?」小辣椒用手推了喬斯一下:「剛剛不是很嗆?」
伊雅莉用手指點著喬斯的胸口,字字用力地說:「別惹我,我、你、惹、不、起。」
說完,三人又坐回位子上繼續起沒營養的聊天內容,完全把喬斯當成了空氣。

呼、吸、呼、呼、吸。

喬斯離開了這節車廂。
反覆複習著威廉醫師的呼吸放鬆法,希望胸口的那塊鬱悶能趕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今天的這班非對號列車,人特別少,所以喬斯走到了完全沒有人跡的車廂。
這裡是剛剛遇到那位亂搭訕喬斯的女士的車廂,喬斯心想。
他緩緩地坐下,緩緩地將臉埋進手掌裡,緩緩地吐氣,再緩緩地吸氣,然後緩緩地吐氣。
一切都是慢動作的分鏡,喬斯刻意放慢速度,為的就是跟公園裡打太極拳的老先生老太太一樣靜下心來。
「高登,你在這啊!」波希米亞風穿著的女士又出現於此,親切地笑著:「你剛剛怎麼先走了呀?」
「妳是誰?」喬斯皺眉,端詳著女士的臉:「妳怎麼知道我以前叫高登?」
「是我啊,國中同班耶忘啦?」波希米亞女士的神情黯淡下來:「就之前把你騙到廁所,還跟大家一起拿滅火器噴你的......」
喬斯眉頭深鎖,他那像是要穿透女士靈魂的眼神,是他這一生中最有男人味的時刻。
原來是妳這婊子。喬斯露出了今晚最燦爛的笑容。
笑容的背後,隱藏著抑制了二十幾年的怒火,還有慾火。
但,喬斯選擇了不追究。
他起身,轉身,就準備要離開女士的視線。
「高登,你可以原諒我嗎?」女士眨了眨眼,表達自己的善意:「我以前不懂事,為了取悅那爛男人對你做這樣的惡作劇......」
「別說了!」喬斯怒吼,原地跺腳:「都過去了,都過去了,都過去就不要再講了!」
「高登,我真的很對不起你。」女士溫柔地抱住了高登,輕聲細語:「可以讓我做點什麼當作補償你嗎?什麼都行,這樣我的心才會好受點......」
「妳又想要騙我?」
「不,高登,我說的是真的!」
「哈,我看起來真的那麼好欺負嗎?為什麼?為什麼妳們每個人看到我都想要弄我?」
「高登,你不要這樣......我是真心想請你原諒我的。」
「夠了!」喬斯掙脫女士的擁抱,畢竟她的溫柔從以前就不屬於他。
忽然,喬斯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看著眼前的女士變成一個兩個三個四個。
女士在呼喊什麼,喬斯的聽覺神經沒收到任何訊息,但那已經不重要了。

對喬斯來說,這世界對他開的玩笑還真是時候。


(五)

喬斯驚醒,他筆直地躺在地板上冷汗直流。
「......」喬斯呻吟了一會,想從地上爬起卻四肢無力。
頭好像有點痛,他的手兀自摸了摸自己的後腦,攤開手掌一看......
血。
「該死。」喬斯單手撐地,爬起了不知道是第幾次的身子,環顧四周圍。
他不清楚列車已經開到哪一站,因為整節車廂都是暗的,左顧是暗,右盼也是暗。
照明設備和乘車資訊跑馬燈也被人給蓄意破壞,喬斯只好拿出手機微弱的背光勉強充當手電筒用。
沒想到智慧型手機不只可以造成人與人之間的疏離,還可以拿來當作迷途中的一盞明燈啊,喬斯對自己開了一個很冷的玩笑。
才往前走了幾步路,就踢到了一個軟軟的物體。
這東西說軟不軟,嚴格說起來有些硬度,喬斯將手機背光對準了腳下,發現這躺了一個人。
躺著的是穿著制服的女高中生,她的胸口沒有起伏,眼睛是張開的,臉色則有些許蒼白,白得像一具新鮮的屍體。

喬斯蹲了下來,將遮掩住女高中生臉龐的亂髮撥開:「沒事吧,醒醒。」
是伊雅莉。
這沒大沒小的臭小妞怎麼躺在這裡?
伊雅莉旁邊還有一張被揉皺的A4大小白紙,上面寫著:「妳的朋友們選擇說謊也要除掉妳,這種自私利己的欺負行為是本題目的地雷,所以她們被砍手是應該的。」
他將手指放在伊雅莉的鼻子前面,感受她呼出的鼻息。
沒有氣息。
伊雅莉是真的死了。
喬斯嚇得退後了好幾步,腳底踩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低頭一瞧,是只碎掉的耳朵。
那耳朵的耳骨和耳垂都打了好幾個洞,耳廓裡也穿了一個,完全就是一個不良學生的耳朵。
喬斯突然想吐,一股從胃裡逆向往上竄又劇烈往左右撞擊翻騰的感覺使得喬斯覺得噁心。
他將手機背光照著四周,發現到處都是用血寫上的梵文字體。
這節車廂給喬斯一個相當不舒服的感受,在心靈恐懼的狀態下,喬斯不由自主地往下節車廂移動,而且還是用跑的。

拉開了車廂間的鐵門,喬斯更覺得頭暈想吐。
左右兩排的座位上,坐滿了南下返鄉的乘客。
只不過,這些乘客都怪怪的。
每個人的臉上都興奮異常,並不停地扭曲著自己的四肢,有的將腳抬起繞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有的則用指甲猛抓自己的臉,抓到臉都流血了還不停手。
兩排座位上滿滿都是這樣歇斯底里的怪人,用離奇的方式玩弄著自己的肢體。
正當喬斯想要做起威廉醫師教他的呼吸放鬆法時,對面車廂間的門前,站出來了一個人。
「媽的原來你在這裡。」手持榔頭的皮衣男子怒火中燒:「你把那女學生怎麼了?」
「我?」喬斯指著自己。
「你他媽還在裝傻啊?」皮衣男子怒氣沖沖走了過來,手中的榔頭越握越緊。
這到處騙錢的傢伙是怎麼搞的?我明明沒有惹到他啊?
喬斯一緊張,原本有固定節奏的呼吸又變得紊亂不整,手心也沁出了汗。

呼、吸、呼、呼、吸。

「哇啊!」喬斯喊痛,右手臂被人給砍了一刀。
他往旁踉蹌,跌坐在一個把手指全部放在嘴巴裡的女人腿上,看見自己被劃破的衣服中,那條紅紅的血線慢慢浮現。
抬頭一看,居然是那個頭戴全罩式安全帽的男子。
那,不是夢嗎?喬斯的腦子已經混亂。
安全帽男的手上拿著一把相當重的斧頭,正一步步往皮衣男子走去。
火力相差懸殊,面對著被砍到一下身上的肉就會被削去一大半的對手,皮衣男子暫且不敢走上前和安全帽男單挑。
「我抓住他了!」座位上突然有個女孩子跑出來,從後方緊緊摟住安全帽男的腰部。
喬斯清楚看見這女孩子就是小辣椒。
「幹得好!」皮衣男子正要衝過去給安全帽男一個當頭棒喝時,卻被人給絆倒。
一個波希米亞風穿著的女士,拿著一把軍用刺刀,居高臨下瞪著躺在地上的皮衣男子。
「妳想幹嘛?」皮衣男子脫口而出這句台詞。
「沒幹嘛。」然後,那位拿著刺刀的女士冷冷笑著。
忽然,她跨過皮衣男子的身體,就這樣騎在他身上,用刺刀連續往他脖子刺擊。
一下。
兩下。
三下。
四下。
五下。
六下。
七下。
八下。
九下。

總共刺了九下。

不過最後三下是多餘的,在皮衣男子被刺第六下的時候,就因為頸動脈被刺爆而當場死亡。
從血液快速流動的頸動脈噴發而射出去的血,威力猛烈到可以射到區間車的天花板上。
皮衣男子的死狀悽慘,根本看不出來他原本是個有脖子的人。
屍首分離,皮衣男子的頭滾滾滾,滾到了安全帽男的腳邊。
「快殺死她吧!把她們都殺死!」女士指使著戴安全帽的男子,笑得跟心理變態沒有兩樣。
安全帽男從剛剛到現在都沒有掙扎的樣子,這點讓緊摟住安全帽男的小辣椒雙手出現了鬆動。
喬斯想起身幫忙幹掉眼前這位戴安全帽的怪胎,可是全身上下都被座位上的怪乘客給緊緊抓住,不得動彈。
「快跑啊!」喬斯只能這麼說,然後嘴巴又被人給摀住。
當小辣椒的腦袋出現想往後跑的選項時,卻已經來不及勾選了。
安全帽男將斧頭反握,雙手直接一個使勁往後劈砍,小辣椒的背就多了很長的一條阿拉伯數字「1」。
小辣椒不敢相信這樣的事情發生在她身上,明明自己的高中生活日記才正要開始寫,卻在第一頁就此擱筆。
安全帽男一個轉身,將斧頭扯離了小辣椒的背,連帶地扯下了一大片的肉和制服碎片。
「不!」喬斯尖叫,伸出手想要拯救命在旦夕的小辣椒。
不料,小辣椒卻看著喬斯說:「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我們?」
安全帽男轉身再一個橫劈,從左而右往小辣椒的細腰砍去。
下一個瞬間,小辣椒的上半身慢慢往旁傾斜,最後整塊離開了下半身而摔在地板上,只剩下她年輕有為的雙腳直直站在原地不動。
從小辣椒上半身斷裂處汩汩而流的血,安全帽男蹲了下來聞了好久這沒人會喜歡的血腥味。
他脫下了安全帽,用雙手沾滿了血洗臉,他的眉毛、睫毛染上了紅,就連瞳孔也變成紅色的。
那不是角膜變色片,是壓抑了好多年好多年的殺意。
「這樣你可以原諒我了嗎?」女士走上前去,將手搭上安全帽男的肩膀。
安全帽男點了點頭,女士也點了點頭。
結果,波希米亞風穿著的女士卻被安全帽男用手指給戳瞎了雙眼,白濁的液體夾雜深紅色的血漿從女士的雙眼流了下來。
女士大聲尖叫,痛苦地摸著自己的臉,跌躺在地上扭動身子,像極了被剁斷身體而掙扎萬分的蚯蚓。
安全帽男走到了女士的身邊,抬起了套上黑色雨靴的右腳,對準了女士的脖子之後......
用力踩了下去!
女士的脖子就這麼被踩爆,她的頭也滾滾滾,和皮衣男子的頭滾在一起,啾,還嘴對嘴接吻了起來。 

喬斯從座位上的怪乘客手中掙脫開來,馬上離開這個詭異的車廂。
回頭張望,發現那個安全帽男追了上來。
他發現安全帽男居然是他認識的人,而且這個人,喬斯還非常地熟。
安全帽男拿著斧頭往喬斯砍來,喬斯的背被削到了那麼一點,不過是皮肉傷,不妨礙喬斯逃命。
喬斯不停地往下節車廂逃跑,安全帽男則死命追趕在後。
這傢伙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喬斯不敢置信自己認識的人會出現在他面前,還拿著斧頭想要殺死自己。
他不是幾年前,不,不是從國中畢業之後就失去聯絡了嗎?怎麼會,怎麼又會......

喬斯打開了廁所門,迅速反鎖躲在裡面。
「是你!」那個全身被割滿髒話的裸體男孩驚愕地看著喬斯。
「別怕,我不會傷害你!」喬斯也只能這麼回答。
碰!
門外的踹門聲讓喬斯覺得自己的心臟也被踹了那麼一下。
碰,碰碰碰!
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

呼、吸、呼、呼、吸。

終於,門外停止了踹門的聲音。

喬斯擦了擦臉上冒出的冷汗,臉上的鬍渣給了他手掌刺刺的,活著的感覺。
原來活著的感覺這麼好。
喬斯慶幸自己國中的時候沒有了結自己的生命。
因為他明白,自己只不過是命不好,被分配到了爛班級,迫於無奈跟班上的爛人同班罷了。
他知道只要還活著,只要努力著,就有能力改變自己的人生。
甚至,改變別人的人生。

他想起了和威廉醫師的對話......

「當你忍不住想要殺死眼前這個冥頑不靈的人,就學我這樣做。」
威廉醫師坐在沙發上,對喬斯這麼說:「來,跟著我做。」
呼、吸、呼、呼、吸。
呼、吸、呼、呼、吸。
「這樣做就能讓自己冷靜下來,不會想去殺人了嗎?」喬斯不明白這個怪怪的醫師在說些什麼。
「並不會。」威廉醫師邪惡地笑著。
「並不會?」喬斯擺出以為自己聽錯了的表情。
「而是會,如願以償。」威廉醫師淡淡地笑著說,手上拿了個針筒靠近了喬斯。

門外的叫囂再度響起,只不過是不一樣的聲音。
「裡面的嫌疑犯束手就擒吧,火車準備在下一站靠站,警察都在那裡等你了。」
「......王八蛋,你把小辣椒和小雅弄成那樣幹嘛?......我們跟你又沒有仇!」
喬斯不懂外面的人在喊些什麼,對了,難道外面那個戴安全帽的男人沒有殺死他們嗎?
他坐在廁所地板上,回頭摸了摸嚇到淚水縱橫的男孩:「乖,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傷害你了。」
「你不要碰我,殺人魔!」男孩嫌惡地拍掉喬斯的手,顫抖的身軀緊貼廁所牆壁:「你這個殺人魔!」
「你在說什麼啊?」喬斯不明白男孩話中的意思。
明明自己也差點被那個戴安全帽的人給殺了,居然說我是殺人魔,會不會太好笑?
這時,擁擠的廁所裡,又莫名其妙多了一個人。

波希米亞風裝扮的女士。

她看著喬斯,不急不徐地說:「高登,你知道我們是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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