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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歡迎光臨,跨年時段大薯買一送一喔!」

櫃檯的女點餐員一面幫戴眼鏡的男大學生結帳,一邊用親切的語氣介紹著優惠項目。
麥香雞、麥香魚、麥脆雞、麥克雞塊、勁辣雞腿堡、墨西哥豬排堡......全部看起來都好好吃啊!
看著看著,我原本不餓的肚子也變得好餓,唉,我想女兒的肚子也餓了吧?
我在麥當勞的自動玻璃門前徘徊,牽著女兒的手,身上的銅板所剩無幾了。
一不小心被頭頂上方的紅外線感應器感應到,自動門就這樣不分青紅地打開。

好尷尬,我根本沒有錢帶女兒去吃麥當勞啊......
我可不想讓一套吃不飽的快樂兒童餐搶劫我身上僅剩的五十元硬幣。

「先生,跨年時段大薯買一送一喔!」一位負責在外面招攬客人的女店員搭理了我。
我微笑,揮了揮手表示「不用了謝謝妳的好意」。
但那位女店員反而親切地跟我說:「不用擔心,我們有另外一套兒童餐......」
我看著她的眼睛,打斷她的話:「不用了,我們真的......」
「是不用錢的喔!」女店員附在我的耳朵,輕聲低語。

於是我牽著女兒的手進去了。

叮咚!自動門打開了半晌,又慢慢地闔上。

(二)

這間麥當勞出乎意料相當大間。
我從來沒看過一間麥當勞餐廳裡面還有乘客用的電梯設備。

我牽著女兒的手,隨著櫃檯前的人龍發愣。
唉,不知道老婆現在怎麼樣了,離家出走那麼多天,連電話都沒有接,到底是......
女兒才三歲,還在牙牙學語的年紀,應該還無法體會什麼叫媽媽不見了的感覺。
都怪我,如果我聽老婆的話,不要投機把身家都投資在那張股票上的話......

就不會淪落到連快樂兒童餐都買不起的下場了。

「先生,先生!」櫃檯的女點餐員喚醒了我,將我從懊悔的情緒裡抽離:「請問你要幾號餐?」
「我沒錢......」
「嗯,所以你要傷心兒童餐還是傷心成人餐呢?」
我微笑,指著小小的女兒說:「傷心兒童餐。」
但心裡想著的是什麼是傷心兒童餐,竟然還有傷心成人餐,怎麼覺得有點好笑?
「好的,請稍待一會喔,傷心兒童餐馬上來。」
我摸不著頭緒,她怎麼沒有問我飲料要喝什麼,要不要去冰之類貼心的小問題?
我站在一旁等著內場的工讀生把傷心兒童餐準備好,一邊捏捏女兒的小臉頰。
女兒笑得燦爛,兩處酒窩深深的令我著迷,小小的手手被我輕輕握住,那觸感就像剛出生的鳥兒般輕柔且脆弱。
「先生,這是您的傷心兒童餐,番茄醬和吸管都幫你放到紙袋裡面囉!」女點餐員把摺好的紙袋遞給了我。
「不好意思,我們想要內用......」
「沒問題,由於傷心兒童餐的內容還沒有對外公開,才用紙袋包著的。」女點餐員眨了眨眼睛
「什麼餐點這麼神秘啊?」
「先生,請您搭樓梯旁的專用電梯,會有專人特別為您服務,謝謝。」

我拎著裝滿傷心兒童餐餐點的紙袋,牽著小女兒走向女點餐員口中的那部電梯。
那部電梯旁邊站著一位身穿麥當勞叔叔人偶的人,我看不出人偶裡面的性別是男是女。
除了那個人偶,電梯前一樣排著一條長龍。
但這條長龍相當特別,因為排隊的人全部都是成年男人,他們右手都牽著一個三到五歲的小女孩,左手都拎著裝餐點的紙袋。
「點傷心兒童餐的人有這麼多啊?」我喃喃自語,排在一個快禿頭的男人後面。
等了差不多四班電梯,終於輪到我和女兒進去電梯了。

「請慢慢享用,傷心兒童餐。」那個窩在麥當勞叔叔的布偶裡的人大聲的說,幫我們按了第十一層樓。

(三)

這間麥當勞真的非常特別,恐怕全台灣只有這麼一家。
從電梯裡的控制面板可以得知,這間麥當勞一共有十五層樓。
只不過奇怪的是,從一到十五的數字按鈕中,獨缺十四號的按鈕。
不過我沒有想太多,只是跟隨著前面的客人走出打開了的電梯。

麥當勞的第十一樓,牆壁上的漆料是感冒嚴重時的鼻涕顏色,很濃很濃的一抹綠,而我們就像是被抹茶包圍的紅豆一樣。
背景音樂是快樂的馬戲團配樂,用環繞喇叭熱哄哄地播放著。
這樓層只有雙人對坐的座位,因為客人們幾乎都是一個男人牽著一隻小女孩,成雙成對,所以座位也被安排成一對一對的。
我和女兒找了個不被打擾的角落坐下,我坐在面對落地窗的位子,女兒則蹦蹦跳跳爬上我對面的椅子乖乖坐好。

然後,我把傷心兒童餐放在桌子正中央。

一股神秘的力量從桌子中央往旁四散,朝我鬱悶已久的心臟衝擊而來。
這是什麼感覺? 這只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麥當勞套餐......呀?
「把拔,玩具玩具!」女兒小小的手掌拍拍潔淨的桌面,兩個腳丫晃呀晃的。
「嗯,芳妤乖,把拔幫你打開喔!」我哄著女兒,打開了傷心兒童餐的紙袋袋口。

沒有一道金黃色的光芒從袋口誇張射出,畢竟我不是特級廚師,又不是在演中華一番。
很尋常的紙袋,很尋常用來裝東西的紙袋。
我伸出手在裡面摸了一把,再把紙袋拿近自己的眼睛,讓裡面的內容物盡收眼底。

一盒黃白色的膠囊裝藥物。
一罐乳白色的糖漿。
還有一粒一粒散裝的白色小藥丸,上面刻著「H」的字樣。

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東西了。

「這...這是在整人嗎?」我愣住,所謂傷心兒童餐就是這些看起來像是毒品的藥丸嗎?
「把拔,薯條!」女兒嘟著嘴巴,伸出小手向我討薯條吃。
「芳妤乖,你在這裡等把拔!」我拿著紙袋起身,擠了一個芳妤最喜歡的微笑:「那個姊姊忘記給妳玩具囉!」
「好,芳妤乖乖!」女兒點點頭,對我露出了看得到小乳牙的微笑。

我轉身,看向四周的客人們。
我很好奇,難道只有我拿到的傷心兒童餐是藥丸嗎?
旁邊那桌的男人拿到的是一隻母螳螂和公螳螂交配中的標本。
右後方那桌看起來像老師的男子拿到了一套女學生水手服。
左前方一個禿頭戴眼鏡的上班族男子則是拿到了兩盒杜蕾斯超薄型保險套。
隨便一瞥,我竟然還看見有人拿到了兩張劍湖山遊樂園的門票。
怎樣? 麥當勞也在學百貨公司,福袋任選獎品任拿就對啦!
我有點生氣,就算這是愛心的麥當勞套餐,但也不能隨便給幾顆可能偽裝成感冒藥的威而剛當作兒童餐吧?

我走向電梯,按了電梯控制面板的下。
令我好奇的第二件事,為什麼拿到那些詭譎「獎品」的男人們沒一個有詫異的表情?
我再次回頭看了看大家,每個人的臉上都充滿著笑容。
不管是男人還是小女孩們,每個都有志一同地笑著。

這氣氛,有點詭譎。

叮咚! 電梯門打開,我趕緊走了進去,匆匆按了一樓。
「好奇怪的套餐。」我咕噥了幾個字,閉上眼睛休息了幾秒。

用僅剩的五十元硬幣買包薯條好了,我打定主意。

(四)

一樓到了。
眼睛打開。
電梯門打開。
我罵了一聲髒話,眼前到底是什麼情景?

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管全部熄滅,眼前一片摸不著的黑,還不是停電那種程度的黑。
是不知道眼前會不會跑出異形的那一種黑。
我拿出口袋裡的打火機,點燃,總算可以看個清楚。
我將拿著打火機的右手伸向前方,從電梯裡踏出了顫抖的第一步。
噠!我的前腳不曉得踢到了什麼軟軟的物體,低頭一看,用打火機照亮......

是那個套著麥當勞叔叔玩偶裝的人。

「欸,醒醒。」我半蹲下來,用沒有拿打火機的那隻手推了推他的玩偶腫胖手臂。

沒有反應。

我將裝著藥丸的紙袋先放在旁邊,然後將他翻了過來,他有點重,重到我翻得有些吃力。
我將玩偶裝後面的拉鍊拉開。

這一拉,我馬上就後悔了。

我好像觸碰到一道機關,拉鍊拉下來的瞬間,粉紅色的大量糖漿就往我臉上溢射!
「可惡!」我大罵,眼皮整個被糖漿黏到睜不開來。
鼻孔裡、睫毛間、有痘疤的臉頰、熟男的人中等等地方全都是黏呼呼比棉花糖還要黏的該死糖漿!
心裡面幹的要死,一個成熟的男人竟然被射在臉上,成何體統?
我用力擦掉臉上的污穢,好讓眼皮可以張開來繼續探險。
我以為我這輩子不會親身體驗「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句諺語,但親愛的上帝,我錯了。
我錯得很衰,不知道中文可不可以這樣子運用。

麥當勞玻璃門外的景象,我頭一次看過,相信我,絕大多數的地球人都是頭一次看過。
窗明几淨,清晰透明的玻璃外面,竟然晃動著一波波大量淺咖啡色的液體,這不斷流動的液體裡面還有兩台汽車和好幾輛光陽廠牌的摩托車往光明街的方向迅速流去。
我還親眼看到液體裡面有個抱著女嬰的婦女被逐流而來的電線桿給攔腰撞上!
天啊,這液體的容量多到......

多到可以瞬間將整間十五樓的麥當勞完全吞噬!

咖啡色液體緊貼著麥當勞的玻璃,店面左邊的玻璃、店面右邊的玻璃、前面大門旁邊的玻璃......
只要容量越來越多,那水壓就會將玻璃整個給......

這下子不妙啊! 我得趕緊通知其他人!

我匆忙按了電梯的控制面板的上,電梯門緩緩打開。
不料那個麥當勞叔叔的玩偶裝竟然從地上猛然起立,伸手抓住了我的頭髮!
「放開啊,你放開!」我吃痛,原來頭髮被硬扯是多麼痛。
那個麥當勞叔叔一邊發出科科科科的詭異笑聲,一邊用舌頭分泌出來的糖漿對著我的身體亂射一通。
我握緊拳頭,往他的臉狂揍,猛揍,不停地揍!
直到他停止射漿我才罷手,我瞥見放在地上忘記拿走的紙袋,彎個腰將它撿起,然後再按了一次電梯控制門板的上。

電梯門一開,跨了兩步,轉身,然後手指按了十一樓。
電梯闔上之前,我好像看見了一尾龐然大物猛撞了玻璃門那麼一下......

不,我確定真的有龐然大物撞了那麼一下。

因為絕望且巨大的破壞聲響,直衝了我的耳道。

(五)

我記得臺灣並不是低窪地區,照理講是不會發生海嘯的才對。
不,那根本不是海嘯,海嘯嘯過來的是接近灰灰髒髒的藍色,根本不是幾百萬加崙的拿鐵咖啡啊!
電梯門再度打開,來到了享用傷心兒童餐的十一層樓區。

我又罵了一聲髒話,而且是用台語。

怎麼地上和天花板都長了一根根肥大的米黃色柱狀物!
天花板到處都是黃色柱狀物!
白地板也全長了黃色柱狀物!
我宛如來到了石灰岩地形裡面的石灰岩洞,上面黃色的柱狀物是鐘乳石,而下面比較粗大的黃色柱狀物則是石筍。
這叫我如何移動啊?
我小心翼翼踩著地板上的黃色「石筍」,因為我怕又會有什麼黏呼呼黏巴達的糖漿從我的腳掌炸開。
這黃色「石筍」踩起來很軟,一踩就扁掉了,而且仔細嗅一嗅,好像還飄著引人食慾的馬鈴薯泥香。
我從天花板直往下長的黃色「鐘乳石」表面剝了一小塊,放在掌心上聞了一下,然後放入嘴巴咀嚼......
「這竟然是薯條!」我的表情像是得了乳癌,再誇張也不為過。

這些黃色柱狀物竟然全部都是薯條!

What the fuck!

既然這些只是薯條,我也就不必提心吊膽地走路了。
放棄思考薯條是怎麼長出來的,我趕緊找女兒,她一定嚇壞了。
等等,這裡怎麼會這麼安靜?
剛剛跟我一起排隊進來,那些拿到奇異獎品的顧客呢?
他們的女兒呢? 都跑去哪裡了?
我發覺我變得好神經質,可以一直丟問號給自己,明明自己也沒有這些問答題的正確答案,還硬要問。

我找到了剛剛角落的那個座位,但這裡除了一堆該死的巨大薯條外,什麼都沒有。
我把座位旁邊的薯條一一連根拔除,一掃而空,但就是沒有我的寶貝女兒。
「芳妤!」我大聲呼喊,氣急敗壞地踢斷一根可憐的薯條。

女兒......我的寶貝女兒啊......

我全身無力地虛脫在薯條屍體旁邊,但沒有哭。
我不能讓女兒看見自己軟弱的模樣!

此時此刻,我感覺到有東西慢慢向我逼近。
不,這氣息......應該說是一群「東西」。
轉頭,畫面裡滿滿的都是小女孩小女孩小女孩小女孩......
她們,應該是那些男人們的女兒吧?
約三十多個小女孩擠成一團,在我面前低著頭。

我說,全部都低著頭。

「妹妹,你們的爸爸呢?」我才剛說完,一種不對勁的感覺油然心生。
她們同一個動作,在同一秒鐘裡同時抬頭:「吃掉了。」
「哈?」我苦笑,吃掉了是什麼意思。
突然一個小妹妹向我走了過來,握住我的手臂。

然後張口咬了下去!

「欸,你幹什麼?」我一把推開那位小妹妹,撫著留下齒痕的手臂。
一推開那位小妹妹,其他的小妹妹便群起攻我,馬的又不是在打仗!
被三十幾位小妹妹團團圍住,最靠近我的幾個不停吸吮著我身上的糖漿,幼齒的舌尖在我身體上游移,這畫面有些情色。
等等,她們接著拿出的是什麼? 針筒!?
「爸爸,我口好渴。」三十幾聲童言童語同時說道。
「等等,你們想幹嘛? 我根本不是你們爸爸!」我用力掙扎,推開小妹妹擠出了一條路。
我邊跑邊回頭,那小女孩軍團並沒有蜂擁跟隨,而是一個一個趴在地上啃食著巨大薯條。
減慢了行走的速度,我發覺自己不能繼續停在第十一層樓。

因為我看到積水已經淹到了十樓到十一樓之間的樓梯!

「喂!你們趕快上樓去,要淹水了!」我回頭大叫,這天我到底傷了我的喉嚨多少次了。
她們聽到我的呼喚,每個人都跑得很快,一溜煙第十一樓就不見任何生命跡象。
我也不呆站在原地成為下一個被水淹死的浮屍,趕緊跟在她們的小屁股後面上了第十二樓。

但才一上第十二樓,我就後悔了。

剛剛消失的那群男人,竟然一個個全身赤裸地站在第十二樓區的餐桌上,面帶微笑對著我。


(六)

我不是同性戀,我的性向被檢查是正常的,不用檢查我也知道自己是正常的。
所以我看到每個餐桌上都配送掛著一條陽具的裸男,我不耐煩地把頭別過去,卻發現沒有一個地方有乾淨的畫面呈現在我眼前。

這畫面有點震撼,卻是讓人從中作噁的震撼。

「今天愚人節嗎?」我用力打了自己一巴掌,可惜我的臉頰感覺得到痛楚。
我多麼希望有好幾台針孔攝影機從暗處偷拍著我,然後把畫面傳送給電視機螢幕前的觀眾們笑笑,然後等到我快抓狂的時候才有個工作人員從角落跑出來,拿著上面寫「不好意思!你被整了!」字樣的板子給我看。
我雖然會當場掐死工作人員,但好歹眼前的這一切都是假的,全部都是假的,都不是真的,都是製作單位安排出來的。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完全震撼了我的道德觀,摧毀了我一路保持下來的冷靜。

那群從十一樓上來的小女孩們,一個又一個爬上了餐桌。
像是自動導航般,每個小女孩都配對給一個裸男,一張餐桌上,一雙長滿腿毛的腳和一雙白皙細嫩的腳成了骯與淨的對比。
然後他們開始性交,從後面來的那種體位。
啪啪啪啪的交媾聲,卻沒有男人的喘息,也沒有小女孩的呻吟。
每個人都面無表情,身體的運動完全仰賴著生物本能,一點感情也沒有。
我注意到了,男人和小女孩她們的眼睛全部翻白,完全看不到瞳孔,倒是有好幾條血絲在裡面錯綜。
好詭異的性交場面,卻......有那麼一點點熟悉,我以前好像在哪裡看過這畫面?
是A片嗎? 不可能啊,成人片的劇組怎麼可能找來未滿十八歲的女性拍片呢?

「爸爸,可不可以不要......不要這樣?」
「爸爸......爸爸......」
「哇......你不是我爸爸......不要弄我......」
「變態去死去死啦!你這個大變態!」

突如其來的一連串台詞,小女孩們開始求饒著身後的男人。
那些男人的表情我看得出來,就單純只是在發洩慾望而已,完全沒有不耐煩或是疼惜小女孩的一絲絲情緒牽動臉上的肌肉。
我腿整個軟掉,沒有力氣去阻止這慘無人道的情形,因為這個畫面......這個畫面......

「爸爸,我在這裡。」女兒的聲音從十三樓的樓梯上方傳來。
「芳妤! 妳在哪裡?」我大叫,往樓梯上方猛看,搥打著整個無力的大腿:「芳妤!!!」
「爸爸,我在這裡。」女兒的身影出現在我的旁邊,只有一個擁抱的距離。
「芳妤!」我上前想要抱住女兒,卻撲了個空。
女兒她往樓梯上面走去,一直走一直走。
「芳妤妳幹嘛? 等爸爸啊不要亂跑!」我撐起身子,跟了上去。
女兒一階一階往十三樓走去,我則兩階當一階跨大步跟著女兒。

第十三樓,是一棟病院的門口。
這醫院門口......我也有點印象,可怎麼想就是想不起來。
「爸爸,我去找威廉醫生了喔!」女兒回頭對著我微笑,身上不曉得何時多出了那所國中的專用書包。
除此之外,女兒也突然變成了荳蔻年華的小女人,腿變修長,腰變細緻,臉頰尖了,胸圍大了。
怎麼回事? 女兒怎麼一上樓就長大這麼多了?
這裡到底是哪裡? 我還是我嗎? 女兒還是女兒嗎?

嘩啦! 猛灌進來的水澎湃地打成小浪花,十二樓到十三樓間的樓梯口全積滿了咖啡色的液體,那水面還載浮載沉著小女孩和男人的屍體。
不妙,積水的速度意外地迅速,咖啡色液體已經積到我的腳邊。
「芳妤過來,快過來呀!」我踏著水,著急地伸手抓住女兒的手

終於,女兒的手讓我給碰到了,她的手很溫暖,不像我的手,冷冰冰的。

我牽著女兒往上面一層樓的樓梯前進,這時候積水已經浸溼了下半身。
水的阻力讓我們寸步難行,卻還是堅持走到十三樓到十四樓的樓梯,我將女兒往上抱起放到樓梯上,自己再慢慢爬上。
這時候,我在一樓瞥見的那頭龐然大物從下方的樓層游了上來,張開了血盆大口。

睜大眼睛看,牠不是鯊魚或是殺人鯨,竟然是一「條」大巨人!
那個像人的巨大生物背脊長了像是鰭的構造,肥碩的雙手手指間和腫脹的雙腳腳趾間生了兩棲類才有的蹼,左右臉頰裂了兩道開口,那開口快速地一閉一合,許多小泡泡從開口裡冒出來,進行著類似換氣的動作,而裸露的陰處夾著一條像是生殖器的東西,我不是生物學家,但我可以替生物學家感到開心的是,那生物的生殖器竟然像手電筒一樣會照明!
除了這些特徵之外,牠就跟人類沒有兩樣。
牠的「手電筒」光線不偏不移打在我錯愕的臉上,並向我們急速游來。

「芳妤,快上樓,快點!」我推著女兒,然後往旁邊的樓梯一跳。
蹦! 階梯整個被巨大的人形兩棲類整口咬碎,碎石在牠口中咀嚼著,好像在嚼口香糖。
我拿起一塊碎裂成半的磁磚,用尖端割了人形兩棲類的頭顱,橫砍直劈。
結果受傷的不是牠,而是可憐的磁磚!

我的老天,牠的頭竟然硬得跟不知道要拿什麼硬的東西形容牠一樣,我都語無倫次了,我到底在說什麼啊!?

我放棄攻擊這頭怪物的念頭,和芳妤手牽著手往十四樓逃去。
積水很快就會追上,但我根本沒有心思擔心積水,因為我忘記兩棲類牠媽的可以在陸地上行走了!

「嘎屋~~~~~~~~~~~」那頭怪物仰天花板一陣咆哮,然後一躍而上樓梯。
牠比人類四倍大的身軀剛剛好卡在樓梯的扶手和扶手之間,暫時無法動彈。

我和芳妤來到了第十四層樓,卻發現,牆壁上的壓克力數字掛著「15」。
這裡不是十四樓嗎? 怎麼......
我真的真的好想死啊! 現在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真的沒有人可以跟我解釋嗎?
我滿布皺紋的面頰上,爬滿我無法保護女兒,而流下的無能淚水。

突然,我對我一無是處的人生感到懊悔。

就是因為我沒有能力,老婆才無聲無息,偷偷離開我的吧?
就是因為我沒有能力,才買不起一套兒童餐,完成女兒小小的心願吧?
全因為我沒有能力,遇到什麼困境都只能暗自啜泣,根本沒有男人該有的肩膀,對吧?

對吧,這一切都是衝著我來的,對吧?

「爸,別哭了,你女兒在這裡陪你啊!」女兒擦乾我臉上的眼淚,用她那雙我從小呵護到大的手。

我看著女兒,哭得更大聲了。

這時候,我清楚看著空無一物的第十五層樓正中央,立了一面鏡子。
整層樓空蕩蕩的,只立了一面全身鏡。
而鏡子旁邊的地板上,則放了一袋麥當勞的紙袋,那紙袋應該有裝東西,因為它鼓鼓的。
我牽著女兒往前走去,撿起了放在地上的紙袋。
打開一看,裡面躺了把上膛的左輪手槍。
回頭看了樓梯口那隻怪物,不用幾秒鐘,那頭怪物就會爬到我們面前,然後將我們生吞活剝吧?
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我想想,我有多久沒有照鏡子了呢?
鬍渣分布的位置好醜,看起來好像剛喝完威士忌,趁著酒醉準備侵犯自己女兒的中年大叔。
而女兒呢,在我一旁沒有煩惱地笑著,手塞在我厚實的手掌裡頭,笑咪咪地看著鏡子中的我。

我的左手握緊了那把左輪手槍,怪物的咆哮聲越來越近。

「爸,我終於可以忘記你了。」女兒說,心情相當平靜。
「芳妤,這是爸爸最後的彌補。」我微笑,將自己的頭靠著芳妤的頭說:「永永遠遠記得爸爸是愛妳的,也是最對不起妳的......」
「沒關係,爸,我快要忘記了。」女兒將我手中的左輪手槍慢慢拉起,靠近自己的太陽穴:「爸,我永遠是你的乖女兒。」

「對不起......爸爸很愛妳,芳妤,爸爸真的很愛妳。」

然後,我扣下了扳機。

(七)

「學長,病患的腦波圖還有心電圖一切顯示正常。」掛著執照的綠衣護士冰冷的說,手上則拿著一管鎮定劑。
「我有在看。」白髮蒼蒼的老先生,左手正用鋼筆寫著潦草的英文字母。

他是被兒科醫師視為聖地的美國「波士頓兒童醫院」的兒童精神科主治醫師,威廉‧貝爾戴斯。
威廉在美國麻塞諸塞州波士頓忙著這項秘密的醫療研究,已經快一年了。
從新藥的試用和舊藥的汰選,腦部磁振造影到腦部電腦斷層掃描,該做的都做了。

而今天,是最關鍵的一天。

躺在病床上的少女,緩緩撐開沉重的眼皮。
眼前應該是一片模糊不清,但別著急,新生兒剛開始也是這樣子看世界的。
身邊的電子儀器吱吱作響,她瘦長的右手臂插著埋針,輸送營養劑的透明管子隨著少女的掙扎快被扯離她的靜脈。
「噓,放鬆點。」威廉輕輕壓著少女起伏的胸口,邊說著簡單的單字。
威廉的話語像是一錠鎮定劑,少女的情緒很快就平撫下來。
「水...我要水。」少女張開口,許久沒進食和飲水的嘴唇非常乾裂。
「薇薇安,水杯給她。」威廉的手拿著一本記錄簿,和護理站學妹送他的限量版鑲金鋼筆。
少女小心翼翼地啜了幾口水,一口,接著一口,然後整杯喝完。
「我......我還要。」少女將水杯慢慢交給了薇薇安,她的臉色慘白如石灰。
薇薇安又從飲水機倒了杯白開水給少女,少女咕嚕嚕的一口氣,不花兩秒鐘就喝掉了。
然後又要了一杯,一杯接著一杯。
總共喝了十三杯,杯杯一滴不剩。
「學長,她這樣是正常現象嗎?」薇薇安面對少女驚人的飲水量,有些疑惑在腦袋裡茁壯。
「她剛從一趟驚人的冒險活動裡面生存,這是正常的生理現象,無須擔心。」威廉蹙眉,他一直覺得薇薇安的話匣子沒有停過的一天
「什麼冒險?」
「你可以稍微閉上嘴巴嗎?」威廉的眼睛沒有移開電腦螢幕上顯示的數據,冷冷的說:「研究還在進行中。」
「我很抱歉。」薇薇安點頭,但才沒過幾分鐘她又張開嘴巴說:「學長,我可以問最後一個問題嗎? 問完我就閉嘴。」
威廉拿著手中的鋼筆在少女的眼前晃了晃,搖搖頭說:「快點問,天殺的我改天要去人事部換個助理,記得提醒我。」

「這個少女,是你的什麼人啊?」薇薇安這一問,使得威廉陷入了回憶裡頭。

她是我一個台灣朋友的女兒,叫做芳妤,她恢復氣色的話可是很美麗的。
芳妤出生的那年,她的雙胞胎哥哥就已經胎死腹中,親生母親也不幸身亡。
這個每天都有可能發生的悲劇,竟然發生在我朋友的女兒身上,你看看她,多麼可憐的小女孩啊......
我那時候在台灣,看我朋友可憐,就叫我朋友暫時寄宿在我家,等一切安頓好之後再談別的事情吧。
那時候住在我家的人,除了我女兒和太太,再加上芳妤和她爸爸了。
身體不好,一直是藥罐子的芳妤常常臥病在床,但我女兒喜歡在床邊唸故事給她聽,好像是童話《愛麗絲夢遊仙境》吧?
芳妤非常喜歡裡面的愛麗絲,足智多謀、溫柔、有顆善良的心。
這並不是重點,我只想強調我女兒和芳妤很聊得開,什麼都能聊。
直到有一天......
當芳妤神智不清,手上拿著一把尖銳的美工刀割傷了我女兒的眼睛,鮮血沾滿了整個純白的羊毛被。
我嚇傻了,我老婆和我朋友都嚇傻了,回過神來的芳妤一直說不是我不是我做的。
由於芳妤年紀輕,加上被同行的醫師檢查出來她有精神耗弱的問題,所以我不怪她。
你沒聽錯,我不怪她,我打從心底沒有要責怪她的意思。

可是,我錯得太離譜了。
因為她接下來......接下來下手的目標,竟然是我的太太。
我的太太耶! 她把我太太的子宮......
我每次想到這裡......薇薇安,請原諒我,我實在是不想再提到這段。
謝謝妳的體諒,薇薇安。

不過,我一樣沒有責怪芳妤,因為我了解她其實也很痛苦,她生了一種沒有人知道名字的病。
芳妤的精神疾病越來越嚴重,我發覺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於是我在她十一歲之前,用一些臨床心理學的方式逐步深入她的心靈,想明白她到底在想什麼,行兇的動機為何。
我發覺,與其用藥物治療,還不如實際跟她來段溫馨的心與心談話比較有成效。
和芳妤每次的心靈談話,她一開始都怕怕的,不敢和我多講什麼,而且我發現,只要我提到她爸爸,她就會痛哭失聲。
我問她,怎麼啦,跟叔叔講沒關係的。
但芳妤打死就是不說,不肯說就是不會說。

直到有一天,心靈談話時間又到了,我打開芳妤房間的房門時......
我發現她爸爸竟然壓在她身上,強暴著她!
我不懂的都懂了,芳妤不敢說的也不必多說了。
我馬上報警,叫條子將我這位獸性大發的朋友抓去關,恐怕好幾年的牢飯可以給他塞牙縫。
我很心疼芳妤,儘管那個該死的朋友不能再強暴她了,但留在芳妤身上的痛,還是會在。
尤其是心上所受的創傷,那是開任何最先進的藥單都治癒不好的,來自親人之手所割上的深深刀疤。

所以在她十四歲那一年,我利用了自行研發的植入式腦部造影機器,好讓我可以透過外界尚無法達到的技術,強行破壞芳妤腦內的新皮質和海馬迴,達到喪失記憶能力的目的。

沒錯,我想要讓芳妤失去崩壞的童年記憶。

我在她的腦袋植入了一棟很高很高的麥當勞,裡面有麥當勞叔叔和她愛吃的兒童餐。
其實呢,我設定的那咖啡色的液體是藥劑、整棟麥當勞是包裝過後的醫院。
妳沒想到吧,薇薇安,我在芳妤的腦袋裡面建造了一棟屬於自己的精神病院。
哈哈,看妳的表情,我還真有點佩服自己另類的治療方式。
可是奇怪了,麥當勞裡頭的某些影像是我無法藉著機器自行設定的。
恐怕是芳妤她的潛意識自己......但這完全沒有醫學根據所以我不想亂講,我的機器還在測試的階段,所以有些功能還不是很健全吧。

終於,在芳妤剛好滿十五歲生日的今天,她醒過來了。

「就這些了,咳咳......」威廉用力地咳嗽,他摀住自己的嘴巴:「還有問題嗎,薇薇安?」
「沒...沒有了。」薇薇安神色古怪,沉默不語。
威廉將目光放在少女的臉上,這才發現少女的眼睛瞪得很大,直直盯著威廉的瞳孔。
「芳妤,等妳病好了,叔叔帶妳去吃麥當勞好不好啊?」

「不要!」

少女的尖叫聲響徹了整個正壓房,威廉手上的鋼筆掉在大理石地板上鏘鏘作響。
全身不停抖動的少女叫完了,又恢復有氣無力的狀態,好像剛才的舉動只是一記唬對手用的迴旋踢罷了。
「芳妤,叔叔再給妳打針,不痛不痛喔!」威廉彎腰撿起地板上的鋼筆。
「不要!你強姦我,你每天都在強姦我,我爸爸是被你殺死的,你這人有病,你噁心......」少女越罵越沒有力氣,轉向薇薇安說:「阿姨,請相信我......我講的,那個醫生是個騙子,他利用我有精神病問題這一點,然後......」
少女沒有把話繼續說下去,因為她的右手臂插了一針讓她安眠的藥劑。

威廉將少女輕輕放在病床上,並將電子儀器的電源關上,把少女右手上的埋針拔出。
手臂下垂,威廉的拳頭握得很緊很緊,手腕上的血管都凸得異常,醬青色的血管好像隨時都會爆炸。
他臉部的五官全部皺在一塊,就像是一顆沒有逢線的棒球,額頭和臉頰都是極度憤怒才會冒出來的青筋。
擠壓,擠壓,全身就像是一張拉緊的弓,相當緊繃。
一隻蒼蠅正停歇在威廉的鬍渣裡頭搓手,而威廉也不停地搓手,搓手。
然後放鬆了,蒼蠅也被驚動到而飛走。

威廉閉上了眼睛三秒鐘,然後睜開。

「看來我用來湮滅證據的研究,是失敗了呢,哈哈,哈哈哈哈......」威廉詭異地在一旁哈哈笑著,脫下了身上的醫師長袍丟到地上。
「學......學長?」薇薇安感覺到現場有點不對勁。
「哈哈薇薇安,妳確定妳真的沒有問題要問了嗎,哈哈?」威廉左右轉動僵硬的脖子,不時露出淫蕩的笑容。
「嗯,有...有啊,就是學長,你不是還沒有結婚嗎?」薇薇安吞了口水,接著說:「怎麼會有太太和...和女兒啊?」
「不愧是唸護專的,觀察入微呢!」威廉指著少女右手上的膠帶說:「撕下來吧,我剛剛忘記撕下來了。」

薇薇安聽命,轉過身去將少女右手上原本用來黏住埋針的透明膠帶取下。
但才一轉身,身上的白色護士制服就多了道鮮豔的紅色。

鑽出的血窟窿,掉落的彈殼,一把致命的左輪手槍。

薇薇安倒在血泊前一定沒有想到,威廉還會在她的鎖骨上面開上兩槍,第一槍的子彈從鎖骨逆時針旋出,貫穿了大理石地板,打出了個撞球大小的坑。
血汁灑在地上,畫上一幅鮮豔的圖騰。
而另一槍稍微沉悶了點,子彈卡在骨頭和骨頭之間,從血花噴濺到天花板的程度,第二槍似乎射破了薇薇安的動脈。
這一槍打出的鮮紅血汁比起第一槍爆濺出來的暗紅色血漿,還要濃,還要稠。
威廉把左輪手槍往少女身上一丟,開心地原地跳起印地安土舞來。
「這樣好像不好玩......」威廉像是想到了什麼,停止了舞蹈

他走向躺在病床上的少女,將自己的西裝褲褪至膝蓋邊,想要開始幹他以前常常對少女所做的下流事。
沒想到這小女孩的記憶這麼難消除啊,明明已經用藥劑滲透她一到十五歲時的記憶了啊,為什麼還會記得那時候的事情?
威廉的表情難以言喻,一想到自己精心策劃的陰謀被當事者揭發......
「等等,我還沒有跳完舞呢,哈哈哈哈!」威廉邊走邊把西裝褲甩在少女的臉上。
威廉扛起了一條女性紅屍,那屍體當然是剛剛死亡的薇薇安。
他把屍體放到了辦公桌上,並將屍體的大腿張開,把屍體的手臂張開。
熟練地整理了薇薇安的瀏海,擦去她臉上難看的血漬。
威廉含了一大瓶感冒用的糖漿在口腔,然後胡亂噴在薇薇安的臉上。

「來跳舞吧,我的芳妤。」威廉牽起沒有力氣的肌肉,投以紳士般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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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柿子蔡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6) 人氣()